姬玉正要离去,忽见瘟道人摸索来,借老柏树上灯笼的光亮,猛拉弹弓,飞弹伤鹦鹉。鹦鹉扑棱着翅膀坠落,未及地面,又挣扎飞起,绕草亭一周,惊啼:“师父醒来,小心强人!”又有飞弹擦身过,鹦鹉急飞夜幕中。
正在“跪香”的稠与慧光,忽闻鹦鹉啼叫,慧光警觉,急欲起身观察动静,却被稠一把拉住,手指香火说:“一炷香没有跪完,不能起身!”草亭外又传来树枝折断声。稠也听见了,着急地望着不曾燃尽的香火,不知如何是好。慧光索性掐断了香火,拉稠急起,两人用褥子兜着梦中的师父,轻移到草亭后边的青石板上,恰与姬玉潜藏的地方相近。跋陀鼾声大作。姬玉急急趋避。
在草亭内,稠佯装跋陀,在绳床上盘腿打坐。慧光匿而不出。
蒙面人甲、乙摸索入草亭,扑向绳床擒稠。稠忽以坐姿跃起,越过蒙面人头顶,蒙面人扑空。绳床忽倾覆,蒙面人如坠网中。稠与慧光紧拉绳头收网,蒙面人如网中大鱼,挣扎却不能出。
草亭后边,跋陀鼾声雷动。
慧光手提灯笼来,喊叫道:“师父,快醒醒!”跋陀问:“是谁扰我清梦?”稠说:“捉到两个蒙面毛贼,不知如何处置。”跋陀问道:“稠,你想开杀戒吗?”稠说:“弟子不敢,未伤强人毫毛。”跋陀夸奖说:“善哉稠,你想怎样处置?”稠说:“扒了裤子,各打五十大板如何?”跋陀说:“不可!”慧光说:“揭了面罩,让他们暴露丑态,记住他们的模样,再放他们回去如何?”跋陀沉吟说:“他们戴面罩,是不愿叫人见其面目,这说明,他们还有善恶、羞耻之心,还是不要暴露其面目羞辱他们,放回去重新做人就是了。”
跋陀言毕,又起鼾声。
稠与慧光解开绳网,蒙面人自网中出,却犹豫不去。稠说:“快走吧,你们!”蒙面人甲说:“我们是谁,连问也不问了吗?”慧光说:“不问了,问了就等于揭开蒙面罩了。”蒙面人乙自动揭去蒙面罩,蒙面人甲也随着揭去,露出满脸泪水,说:“小师父,我们是太乙观主寇子虚派来绑架你们的。请两位小师父记清我们面目,如再来,罪莫赎!观主争地之心甚急,务请师父保重!”稠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壮士速去!”
青石板上,跋陀沉睡如初。
姬玉趴在紧挨草亭的灌木丛中,眼见一场恶斗意外地化解为一片宁静,不由得肃然合十,向睡梦中的跋陀颔首致敬。跋陀鼾声如雷,姬玉受惊急去。
十八、鹦鹉祭
跋陀与弟子是被小喜鹊的叫声惊醒的。
昨天夜晚,小喜鹊从外婆家飞回时,不见了柏树上的鹦鹉,只望见两盏昏黄的灯笼映照着一个孤独的草亭。它不敢飞近草亭惊扰跋陀,只是在附近山林中寻找、呼叫,却始终听不到鹦鹉的回应。
天将亮时,跋陀在喜鹊焦灼的鸣叫声中醒来。他出了草亭,看到他曾多次见到的小喜鹊正在草亭上空急急盘旋,就向小喜鹊招手说:“小喜鹊,欢迎你来草亭做客,请你飞下来呀!”小喜鹊却没有勇气、也没有心情飞下来,只是在跋陀的头顶叫了几声表示谢意,又飞到另一道山梁上空,寻找、呼唤鹦鹉去了。
小喜鹊的离去使跋陀感到不安。他急向草亭前的老柏树上张望寻找,才发现不见了鹦鹉的踪影。刚刚醒来的稠和慧光,又在柏树下的草丛中发现了血迹和带血的鹦鹉羽毛,师徒三人都十分震惊。跋陀手搭着嘴向四处呼喊:“葵花,葵花,快快回来!”他嗓门儿嘶哑,声如牛吼。稠和慧光也跟着他声声呼叫,满山谷都震荡着焦灼的回声。
他们正在呼唤,道房却气喘吁吁地从山口奔来。慧光急急迎上去,问道:“大师兄,见着皇上了吗?”道房说:“昨天一上路就出了岔子,到现在我还没走出山谷呢!”慧光急问:“出了什么事?”道房说:“昨晚刚刚上路,忽有茫茫青雾扑面而来,不知怎的,我忽觉得头重脚轻,就一头栽倒在路旁,昏沉睡去。一觉醒来,天已蒙蒙发亮,远远看见昨日来过的那个书童,领着数十名官兵进了山口。”道房说着,便向跋陀下跪,“师父,怪我误了大事,请师父罚我!”跋陀说:“这不能怪你!是太乙观主施放睡魔作怪。你快快起来,我正要问你,你看见葵花了吗?”道房说:“我昨晚走时,葵花是栖在这棵老柏树上的呀!……”
这时,爬到树上向远处瞭望的慧光惊叫说:“师父,兵士向咱们包围过来了!”
跋陀急问:“道房,你累了吗?”道房说:“师父,我还不敢累呢!”跋陀说:“那就赶快替我拿个主意!”道房说:“对不仁不义之兵,不惜流血相斗。”跋陀又问:“慧光,你说?”慧光说:“师父,我想起,我的脚是踢过铁砣砣的呀,我的脚痒了!”跋陀又问:“稠呢?”稠说:“首先制服其首领,兵士不攻自破。”
跋陀挠头不语。
弟子们眼看着兵士分左右两路合围而来,都焦虑不已。
跋陀急急问:“你们还会笑一笑吗?”大家说:“笑不出来了!”跋陀说:“弟子们听着,你们都要像我这样把嘴角挑起来,藏齿含笑,随我整衣出迎!”弟子们恭敬从命,都模仿跋陀的样子,即刻把微笑复制到各自的嘴角上。道房暗将禅杖给稠。大家便跟随着跋陀,迎着旌旗走去。
山谷中,荥阳郡太守王恒正率领兵士向草亭进逼,姬玉却惊恐迎上。
“王大人且慢!”
“姬博士何以惊恐若此?”
“古训说,先礼而后兵,要待之以礼才是。”
“你已说理在先,才派书童要我用兵于后的呀!难道一夜之间,姬博士已被胡僧所惑了吗?”
“这胡僧性虽倔犟,而情有可悯,万望以礼相待,且莫动刀兵!”
“这又是书生之见了!华夏之地,岂容胡僧逞强!”
王太守正要下令围歼草亭,却望见跋陀与弟子面带整齐划一的微笑,从容走来。跋陀向太守拱手而拜说:“老僧跋陀,携弟子恭迎太守大人!”
“你昨日抢占我谷中宝地,今日却假扮笑脸儿相迎?又要耍什么花招儿?”
“老僧见太守率兵前来,恐血染佛门净土,特来谷口受戮。”
王太守与姬玉惊诧相望,一时语塞。
“你既已让出宝地,我何必动刀兵!”王太守遂令兵士,“让开道路,为大禅师送行。”
“要往哪里送我?”
“送你回你的天竺国。”
“不可,老僧与华夏缘分未尽,不可回天竺。”
“来人,将胡僧押解出境!”
众兵士上前,要强押跋陀。跋陀师徒的笑容都从嘴角上掉了下来。
稠跃出,盘坐道路中央,手拄禅杖,挡住去路。
数兵士奋力拉稠,稠稳坐如铁,摇之不动。
姬玉急向跋陀进言:“请大禅师先将此地让出,我为你另觅宝地如何?”
“不可,此地本是我佛门宝地,不可出让!”
王太守大怒道:“你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非让我动武不可了!”说着,拔剑直指跋陀。剑来时,稠高举禅杖,铿锵作响,剑锋又被禅杖紧紧吸住。王太守力拔得脱,却不知哪里来的吸力,惊骇不已。
跋陀与弟子的嘴角上重新挂上了微笑,静静立于道旁。
王太守觉得跋陀师徒笑得诡异、笑得瘆人、笑得他毛骨悚然,惧而后退,急命弓箭手箭搭弦上,张弓欲射,忽闻马蹄声疾。跋陀放眼望去,只见鹦鹉奋飞于前,小六子快马奔来,大喊:“住手,皇上马上就到,尔等退兵三十步,休得张狂!”
跋陀与弟子大喜。
小鹦鹉精疲力竭,飞落跋陀怀中,鲜血早已染红了洁白的翅膀。
跋陀手捧鹦鹉,悲伤不已,问道:“葵花,你这是怎么啦?”
鹦鹉急急喘着气说:“师父,我昨夜飞回皇宫里一趟……”
小六子说:“小鹦鹉,你不能再累着了,叫我替你讲吧!”遂对老跋陀说:“大禅师,多亏小鹦鹉飞回宫中报信儿啊!它飞回时,翅膀已经受伤,刚刚飞上天就筋疲力尽了。多亏嵩山山神派小斑鸠给它送来一股东南风,将它托上高空,小斑鸠也伴着鹦鹉借风滑翔,无须扇动翅膀而直达宫中。在宫中,皇上命御医为它敷了滇南白药,亲饲粟米;来嵩山路上,骑在马上的皇上怕小鹦鹉劳累过度,还让它卧在自己的肩上歇息呢!”跋陀听了,两行老泪滴落在小鹦鹉的身上。
正说着,忽见孝文帝骑青骢马,由御前侍卫前呼后拥着进了谷口。董爵大匠骑马相随。王太守疾步迎上,行跪拜之礼,说:“下官王恒不知圣驾亲临小郡,未曾远迎,乞圣上恕罪!”
孝文帝说:“请起,朕是叫一只小鹦鹉催来的呀!”
姬玉也行了跪拜之礼,说:“荥阳郡五经博士姬玉拜见皇上!”
孝文帝说:“请起!朕知道,姬博士是国中最年轻的‘五经博士’啊!”
姬光说:“谢皇上夸奖,我虚度二十个春秋了。”
跋陀只顾得捧着鹦鹉落泪,倒是孝文帝在他的面前跳下马来,说:“大禅师,遇到大麻烦了吧?”跋陀把鹦鹉交给道房,拭去老泪说:“老僧自拜别圣上,来嵩山寻访小寺……”王太守抢接话题说:“那小寺因恶僧作恶多端,已遭天谴,腾空而灭,卑职决定收回小寺地产,兴办儒学书院,请圣上恩准!”跋陀急忙接话:“青竹寺虽遭天谴,实属恶僧作孽,自遭其灾,非佛门占地之祸,此地原属佛门……”寇子虚又从林子里钻出来,急急喊叫:“嵩山太乙观主寇子虚拜见圣上!……”
小六子跳出来说:“大禅师刚刚说话,你们就一个个儿地跳出来强词夺理,让皇上听谁的?”
孝文帝问:“寇子虚?前朝寇谦之天师是你什么人?”
寇子虚说:“是家父。”
“令尊寇谦之天师就是在这嵩山之上修道炼丹的吧?”
“正是。青竹寺升空而灭,此乃天意示我,要小道继承父志,在这里为圣上炼长生不老丹,乞圣上恩准!”
孝文帝问:“人生真的可以不老吗?”
寇子虚改口说:“此地亦可做道场,为圣上祈福!”
跋陀说:“圣上,您看看,儒、道两家,都要夺我佛家宝地!”
孝文帝说:“大禅师莫要着急,朕刚刚在中原安顿下来,就亲见儒、释、道三教荟萃嵩山。嵩山之包容万物,如大海之收纳百川,实在是社稷之幸!可这块宝地究竟应属谁家呢?……”
寇子虚抢着说:“小道敬录天象于帽中,早已挂界碑旁,可为凭证。”
姬玉接着说:“天意怜我辛苦,特赐宝地予儒家,学生曾刻录其事于竹上,早已插在界碑旁,可为凭证。”
孝文帝说:“好吧,朕要看看你们各自的凭证。”
众人簇拥着孝文帝去界碑处验明证据,跋陀与弟子惶然不知所措。鹦鹉忽在道房手掌上展翅挣扎说:“师父,我忽地想起,猴王特意拿走过一样东西……”鹦鹉话未说完,就滴着血挣扎飞去。
众人随孝文帝来到了原青竹寺界碑处。
孝文帝说:“小六子,取凭证来。”
小六子由寇子虚指引,从插在界碑处的一根竹竿上取下一顶道士帽,从帽中取出道士巾,展开道士巾,寇子虚接过,念道:“乙亥年四月十五日,太乙真人寇子虚出游太室山麓,忽见青竹寺腾空而去,灰飞烟灭,时有仙乐声自云中来,太上老君出于云端告我:寺院已灭,速往炼丹。天赐宝地,谨记其事。太乙真人。乙亥年四月十五日丑时。”
孝文帝验看了道士巾,说:“果真如此。”
寇子虚得意忘形,向跋陀挤眉弄眼。
老跋陀与弟子面面相觑,焦虑不已。
孝文帝问道:“姬玉博士,你的凭证呢?”
姬玉说:“回禀皇上,这帽子所挂其上的竹竿便是。”
孝文帝问:“竹竿怎为凭证?”
姬玉看竹上刻字,朗读:“荥阳郡博士姬玉奉命为建太学书院选址,跋山涉水,历经艰辛。太和十九年四月十五日午时,选址至少室山,忽见青竹寺随云雾倏忽腾空,轰然毁灭。至圣先师孔子自云端出,告我曰:天赐书院于此,可为民教化。天意昭然,刻竹为记。五经博士姬玉。太和十九年四月十五日子时。”
孝文帝看了竹竿,说:“句句实言!”又问跋陀,“大禅师,你可有凭据?”
跋陀着慌说:“老僧早在坐禅时就到过这里,皇上是知情的呀!”
王太守抢白道:“大禅师是痴人说梦吧!”
跋陀张口结舌,不知所对。
猴王跳跃出。卧在猴王肩上的鹦鹉用尽微弱的气息,奋力叫道:
“陛下,陛下,地下,地下!”
众皆惊诧。猴王指认着插竹竿的地方,由小六子扒开泥土,露出一个完好的钵盂,竹竿恰好插在钵盂中。小六子捧钵盂连着竹竿,呈孝文帝。
鹦鹉又飞落到跋陀肩上,喜看钵盂。
孝文帝见钵盂惊喜不已,说:“这是天竺僧人所用钵盂,无疑是大禅师的了!释、儒、道三家都有证据,让朕如何断案是好?……”
众皆紧张谛听。猴王、鹦鹉也肃然凝神。
孝文帝踱步沉吟说:“帽戴竹上,竹在帽先;竹插钵内,钵盂在前。好了,原青竹寺地产,仍归佛门所有。”
跋陀欢呼跳跃,一屁股跌坐地上,顺势拉弟子一起跪拜皇上。
鹦鹉在跋陀肩上泣血顿首,说:“葵花拜谢皇上!”言毕,滚落跋陀怀中。
寇子虚懊丧地说:“俺这天师道场设置何处呀?”
孝文帝面露愠色说:“‘祸莫大于不知足’,此言是何人所讲?”
寇子虚答道:“是俺道家始祖太上老君所讲。”
孝文帝说:“嵩岳太室山已有太乙观,应知足了!”
寇子虚惊恐退下,说:“是,皇上!”
王太守又说:“陛下,跋陀大禅师虽为佛学大师,可惜身为胡僧,所事胡佛,岂可入我中岳嵩山?”
孝文帝道:“你尊崇儒学,熟读经书,可记得,‘四海之内皆兄弟’这句话吗?”王太守说:“卑职记得,是儒学宗师孔子所言。”
孝文帝道:“方才,你怎的忘记了呢?”
王太守慌忙退下,说:“下官糊涂!”
孝文帝呼唤:“董爵大匠!”
董爵应声至,“臣在!”
孝文帝说:“朕命你在这里加紧建寺,听候跋陀大禅师差遣,不得有误!”
董爵答道:“是,陛下!”
跋陀拱手再拜,说:“皇上,请赐寺名。”
孝文帝沉吟说:“此寺在少室山下,四周有丛林庇护,就叫少林寺吧。”
跋陀与弟子欢呼:“谢皇上!”
鹦鹉也在跋陀怀中挣扎,作叩拜状。
孝文帝抚摸鹦鹉,感叹说:“小鹦鹉,你带伤飞回宫中,向朕禀报消息有功,赐你为灵禽大将军如何?”
鹦鹉颤声说:“不必了,陛下,我要归去了……”说着,就歪倒在跋陀的手掌上。
一只小喜鹊从丛林中惶惶飞来,在人们头顶盘旋着,发出哀伤的叫声。
跋陀捧起鹦鹉,怆然呼叫:“葵花,你不能走,你要坚持住,你的小喜鹊还在叫你啊!”
鹦鹉挣扎着,奋力向天上张开了头顶上的花冠,用尽最后的气息说:“哦,可怜的……小喜鹊……”言毕力竭,颤颤地收拢了头上的花冠,徐徐展开血染的翅膀,死于跋陀掌中。
在小六子泣别了葵花鹦鹉之后,在孝文帝骑着战马远去、王太守和寇子虚不辞而别之后,在经历了激烈的争斗而一切又归于宁静之后,嵩山上的上千种昆虫又在草丛中热闹地鸣叫,嵩山上一年一度、生生不息的知了又在树丛中唱起了这个夏天的第一支歌。嵩山上却再也看不到葵花鹦鹉展翅飞翔的身影和它清脆、欢快的鸣叫声了。一只孤独的小喜鹊久久地盘旋在少室山谷的上空,发出一声声泣血的哀鸣。在那个突然变得凄凉、空寂的草亭里,石案变成了祭坛,铺满了青翠的柏枝和洁白的野花。跋陀垂泪捧起死去的鹦鹉,将其放在野花丛中,率弟子祭拜鹦鹉的亡灵。
跋陀老泪滂沱,饮泣祭祷:“悲哉鹦鹉,灵禽薄命。生自天竺山林,相识震旦宫中。困居笼内以取悦皇上,飞归山野犹心向沙门。崖上临危率鹊群相助,谷中救险而血洒长空。虽为飞禽亦心有灵犀,非属人类然佛性相通。一路走好啊,葵花!收拢花冠随风去,空谷只闻鹊鸣声;来生切莫到人间,应栖青山明月中……”
跋陀率弟子向鹦鹉长拜,泪湿僧衣。
道房吹笛,泪滴融于笛声,笛声呜咽,不能终句。
在蓝天、白云之上,小喜鹊鸣叫着飞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