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陀犹在禅境中。他走进一片树林，望见一盏不住摇曳的灯笼，映照着两个不住晃动的身影。一个怪样的侏儒在树坑里急急摸索，找到了一个红丝线团，喜而带领一个大头僧，追随着在杂草丛中向前延伸的红丝线曲折前行。靠近一棵老柏树时，侏儒就地一滚，隐藏在一座古坟后边，举灯笼向树上频频晃动。巨鹰忽出枝叶间。大头僧突发飞镖，击中鹰头，鹰坠树下。侏儒与大头僧大喜，又追随红丝线来到古坟旁边的银杏树下。灯笼照见红丝线挂在一株长秧藤蔓上，藤蔓上长着心形的叶子，开着白色的小花，红丝线缠着长长的藤蔓钻入地下。侏儒与大头僧循着红丝线入地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用小抓钩掘地、扒土，不多时，灯笼便照亮了一个肥肥胖胖像树根一样的东西，色褐红，是男童形状，有红丝线牢牢地系在人形树根上。侏儒大喜过望地喊叫：“何首乌！此物上千年始得灵性，赶紧捆住！”大头僧急用一块红绫裹住了何首乌，侏儒又用红丝线捆了十数道箍，又捧起坑中的彩翎毽子，急急塞入怀中。
夜风吹灭了灯笼，荒野一片漆黑。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跋陀是在猫头鹰的叫声里徐徐出定的。他恍然想起自己是在山神庙中。他想不明白他在扑朔迷离的禅境中所看到的一切，然而，彩翎毽子和猫头鹰的出现，却使他产生了不祥的预感。眼看天色渐亮，他四顾不见弟子，不由得心慌意乱，就急急出了小庙，连声喊叫：“道房、稠在哪里？”
庙前树上，稠双腿缠树，悬于枝头打鼾。
庙后树上，木笛与行囊、禅杖高挂枝头。风吹木笛，木笛犹自“呜呜”作响。道房正骑在树杈上放哨，听见师父喊叫，便抱着树枝假睡。
跋陀又惶恐喊叫：“道房，稠啊！”
道房伸了伸舌头，仍不应答。
跋陀更加心慌，急急折回山神庙，向泥塑神像发火说：“山神佬儿，你把我的弟子弄到哪里去了？”山神呆坐不语，跋陀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昨晚为了不惹你心烦，我是坐着睡的，我原来说是借你一席之地，其实只占了半席，你把我的弟子、还有你多得半席之地的人情一并还我！”
山神仍呆坐无语。
道房却在树上喊叫：“师父息怒，我在这儿呢！”
喊叫声中，道房已挎着行囊，从树上秃噜下来。稠也攀着藤条从绿荫中荡出，蹦跳落地。
跋陀喜不自胜地出了小庙，却又表情神秘地问道：“昨夜，如闻仙乐自天外来，你们可曾听到了吗？”道房佯装糊涂地摇了摇头。稠暗笑，向跋陀指了指道房手中的木笛。跋陀不解其意，又问：“道房，你怎的把木笛捧在手上？”道房说：“它累了！”跋陀惊诧地问：“木笛也会累吗？”道房抚摸木笛说：“它伴我追随师父，披星戴月，跋涉千里，怎能不累？”跋陀感慨道：“听说它是用你家乡山上的特别材料做成的啊！”道房说：“是鲜卑山上的响鸣木。敲一敲响鸣木的树身，就会发出金属的声音；风儿吹动响鸣木的树叶，树叶就像铜锣一样叮当作响。”跋陀慨然兴叹：“今生得此一知己足矣！”道房说：“师父，莫说了，你把它说哭了！”跋陀惊异地说：“木笛也会哭吗？”道房说：“主人吹得心痛的时候，它会跟着流泪。”跋陀说：“木笛莫哭，你的主人就是你难得的知音呀！”稠说：“我也是你的知音！”跋陀说：“木笛，还有我呢！”道房说：“师父，木笛睡了！”遂将木笛装入羊皮套中。
他们要到泉水边用了干粮上路，便离开小庙，向泉边走去。走了老远，跋陀忽地想起了什么，又急转身，一路小跑地回到庙门前，向山神拱手而拜，又学俗家人的称呼，叫了一声：“老哥……”他感到这一声“老哥”叫得唐突、怪异，不甚中听，又清了清嗓门，小声试叫了数次，终于找到了感觉，再次拱手说：“山神老哥，怪我是个老糊涂，刚才错怪了你。我本是胡僧，爱胡言乱语，请不要在意。我和弟子一夜无事，多谢您了！”
十四、山神阁下
多亏老跋陀补上了一次差点儿被遗忘的道歉。
在老跋陀进山以前，有一只头戴金黄花冠的葵花鹦鹉前来拜见山神，向山神提出了移居嵩山的申请，同时报告了跋陀大禅师就要到达嵩山的消息。它很懂规矩地用磕磕巴巴的洛阳鸟语，向山神报告了自己的国籍、性别、简历、婚姻状况以及语言学方面的特长和兴趣，说明自己从来没有不良行为的记录，只有一个说不明白是长处还是短处的外向型性格，时常控制不住自己比别的鸟类强烈得多的喜、怒、哀、乐。
“那么，”山神插话，“你会像鹰隼一样偷袭、欺负别的鸟类和弱小动物吗？”
“啊，决不！”
“你会像老鸹一样抢夺或偷窃别人的食物并以此为乐吗？”
“不，我蔑视一切不劳而获的行为！”
“你会像斑鸠一样占领喜鹊的巢穴吗？”
“啊，不，我只住现成的树洞，不过……”
“‘不过’什么，据我所知，”山神诡秘地眨了眨眼睛，“你跟一只小喜鹊过从甚密！”
“啊，它只是我从洛阳带来的朋友……”鹦鹉害羞地偏过了脑袋，“而且，它的外婆的娘家人都是嵩岳山区的合法居民，真的！”
“而且我知道，它眼下就落在我这窗户外边的老柿树上等着你哩！”
“啊，那只是因为……因为……它是我学习洛阳鸟语的老师，怕我掌握的词汇量太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我，随时准备为我当翻译，真的！不过……”
“你又‘不过’什么？”
“它从来不强占其他鸟类的小巢，它只是跟着我，很腼腆的……”
“那么，你不曾让它在你的树洞里过夜吗？”
“绝对没有，阁下，”鹦鹉再次避开了山神的眼睛，“我真的还没有拿定主意，真的，鹦鹉界似乎没有出现过与喜鹊发生异样感情的先例！”
“不必多虑，小姐，在恋爱与婚姻问题上，嵩山是自由的，而且不反对以情感为基础的‘同居’，包括不同鸟类之间的一夜情乃至于数夜情。只要是真诚的，不对别的鸟儿造成伤害，我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阁下，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鹦鹉又惶恐不安地犹豫了一下，“可我还必须承认，我有一个不敢恭维的小嗜好，就是喜爱啄食一切饱含浆液的果实及它们的籽粒。我不知道，如果我继续保留这个小嗜好的话，是否会影响我加入嵩山户籍？”
“一切饱含浆液的果实，本来就是人类和鸟类的食物，至于啄食果实的籽粒，我要问一下，你是嚼碎以后下咽的，还是囫囵个儿地吞下去的呢？”
“我必须承认，我吃得相当野蛮，是囫囵吞下去的。”
“好极了！没有被你消化掉的籽粒，也是囫囵个儿地被你拉出来的吧？”
“是的，是的，我真的……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我必须承认，我把它们拉……拉……哦，我是说，它们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时候还是囫囵个儿的……”
“这就是特别强壮的籽粒啊，这就是你用自己的消化系统进行了严格筛选的果树种子啊，嵩山的果树是要用这样的种子来传宗接代的啊！”
“那么，”鹦鹉高兴地扑扇了一下翅膀，“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您，山神阁下，已经接受我加入了嵩山户籍？”
“哦，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山神露出久思不得其解的神情，“像你这样一位来自天竺国鹦鹉界的美女，怎么会选择嵩山为居住地呢？”
“那完全是因为我的恩人、天竺国的老乡亲跋陀大禅师。是他，奏请当朝皇帝还给我飞回蓝天的自由，而且，他也厌恶闹市，心向大自然，一心想来到被您侍弄得十分壮美、也十分秀丽的嵩山，找到一所幽静的寺院，好让自己专心致志地翻译经书。我要在嵩山等他、盼他、服侍他的呀！”
“我已经在鹦鹉小姐到来之前得知，他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头！”山神卖了一个关子，而且毫不吝啬自己的形容词，“你知道吗？他还在洛阳街头搭救过一只猴子，那原本是一只有我嵩山户籍的猴子，怪我照看不周，被人类抓去，成了他们的玩物。可眼下，它刚刚归山就一举成名，已经是我中岳嵩山的一只最杰出的猴子了！”
“太棒了，我真想听听这位杰出猴子的故事！”
“它刚从城里回来的时候，浑身沾满了人的气味，那是嵩岳山区除了人类和虱子、跳蚤以外的生灵最不愿意闻到的气味。它还穿着一件破烂的红马甲，简直像一个行乞的小丑。但它终于找到了因它错过一次约会而丢失多日的情侣。它们走进好几个猴群，它甚至给它碰见的每一个猴王挠痒痒、抓虱子，试图加入到猴群中生存下去。但它发现，每一个猴王都是暴虐、贪色的独裁者，猴群中所有的母猴都是猴王的嫔妃，它们一旦加入猴群就必须放弃爱与自由的权利。它们便毅然逃出猴群，变成了一对无家可归、并时常受到猴群欺凌的流浪猴夫妻。有一天，它们在猴儿坪望见一群正在嬉闹的猴子，‘轰隆隆’跌进了一个深深的陷阱。猴子们急得龇牙咧嘴、‘吱吱’乱叫；跌入陷阱的猴王也束手无策，失去了平时的威风。从洛阳回来的流浪猴忽地望见，在陷阱旁边的一棵老槐树上攀挂着长长的葛条，它就把葛条坠入陷阱，想让受难的猴子抓住葛条，爬上地面。可惜葛条还短了长长的一截，陷阱中的猴子抓不到它。流浪的公猴就抓住树上的葛条，让它的妻子紧紧抓住它的尾巴下了陷阱，它的妻子再把尾巴延伸下去，它俩就变成了一群猴子从地狱通向天堂的软梯。陷阱中的猴子依次抓住它们的尾巴和身体攀缘上爬，络绎逃出了陷阱。重获自由的猴子们围着这对流浪猴夫妻又蹦又跳，‘吱吱’欢叫不已。受到冷落的猴王羞愧难当，黯然离去。从洛阳流浪归来的公猴受到了猴群的拥戴，成了中岳嵩山第一个未经流血搏斗而是依靠聪明才智和牺牲精神，和平夺得王位的猴王，它的妻子就理所当然地成了这个猴群的皇后娘娘。我们这位猴王虽说也长得高大威猛，却是靠它的智慧和性格魅力而在猴群中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威，母猴们正为了得到他的青睐、当上它的嫔妃而争风吃醋呢！我们的猴王却只对与自己共过患难的母猴情有独钟，而且在这个猴群中大兴平等、自由的恋爱之风，废除了猴王享用一切物质利益的优先权以及对其猴群中全部母猴的占有制……”
“啊，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为了确认流浪猴当上了美猴王的真实性，我特意派遣为我当差的小斑鸠进行了调查，我还在庄重、肃穆的气氛中，用标准的嵩山猴语跟猴王进行了认真的谈话，我必须没有任何偏见地承认，它是一个品德极好、智商很高的猴子。而且，它也在感念跋陀大禅师的恩德，因为是老跋陀从皮鞭底下把它解救出来的。”
“啊，跋陀，他简直是我们受难生灵的父亲！”葵花鹦鹉激动得流下了眼泪，“这次我来拜见山神阁下，除了向您申请加入嵩山户籍以外，还要向您报告，跋陀和他的弟子已经从洛阳出发，正向嵩山走来。敬请您老人家能对这位老人家多加关照，同时，我也希望阁下能让我以光荣的嵩山鹦鹉的名义，迎接大禅师的到来。”
“你可真是个急性子！”山神笑了，“那么，我现在就正式宣布，经过必要的审查，来自天竺国的美女鹦鹉已经获得了嵩山鹦鹉的合法身份。不过，我还必须在学术问题上纠正你对‘鸟语’的一个提法。”
“愿听教诲！”
“你说道，你是在学习‘洛阳鸟语’，是吗？”
“是的。”
“错。洛阳只是人类活动的一个中心，国中人语可以洛阳语音为标准；而嵩山是鸟类的活动中心，鸟语应以嵩山鸟语为标准。事实上，洛阳鸟语就是从嵩山鸟语传承下来的，由于受到市廛浊气的熏染，已经不够纯净了，但在总体上说，亦应属于嵩山鸟语的体系。世有万物，不能一切都向人类看齐，不知鹦鹉小姐以为然否？”
“精辟！我愿向嵩山的鸟儿看齐。”
“再见，我怕小喜鹊在外边等你等急了呢！”
山神十分重视跋陀来嵩山寻找寺院的信息。跋陀和道房进山时，正是山神根据葵花鹦鹉提供的信息，差遣小斑鸠去山前引路的。不料跋陀和道房听不懂鸟语却要一厢情愿地乱翻译，傻呵呵而又美滋滋地钻进了恶僧设下的圈套；困在“蘑菇崖”上时，又是山神告知红娃儿串联稠和猴王，好不容易地帮助跋陀化解了黑熊的进攻。跋陀却在山神照看黑熊的“观熊台”——亦即老跋陀所信口胡说的什么“蘑菇崖”上，拉了一泡臭气熏天的稀屎，而且扯下了牵牛花的叶子揩了屁股。昨晚，山神在小庙内只是留着自己的泥塑替身，他的能大能小、能屈能伸、能土能洋的真身，大大地缩小了尺寸，趴在后院老柿树上的一个老鸹窝里为跋陀当值放哨，只是被老婆纠缠着在老鸹窝里风流了一回。老跋陀不问青红皂白就抓起一个土坷垃扔了上去，不偏不倚地砸在山神的脑瓜儿上，土坷垃碎了，撒得他满头是土，还得忙不迭地给老婆吹眼，吹了半晌才吹出了一颗小小的沙粒儿，彻底搅乱了一场好事。今儿一大早，老跋陀又出言不逊，蛮不讲理地要山神交还他的两个弟子，还说他少占了“半席之地”，山神爷倒是欠了他的人情债！是可忍，孰不可忍！
山神正趴在老鸹窝里生气，忽地远远望见，青竹寺的恶僧正在一个小山坳里集结，暗暗隐蔽下来。山神感到老跋陀处境不妙，却又余怒未消，暗想，老跋陀，你还是叫你自己的脑袋上多长出几双眼睛吧，嵩山上二百五十八种飞禽、一百二十六种大小走兽、三百二十多种四季昆虫，都是自生自养自灭、自吃其苦或是自得其乐的天然自在之物，你一个老跋陀还有两个弟子大有能耐地帮扶着你呢！对不起，大头陀，“山神佬儿”不侍候了！想毕，就仰躺在老鸹窝里呼呼大睡。
多亏跋陀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山神听见庙门外有人喊叫：“老哥，老哥！”声音沙哑，煞是难听；此人又拿捏着嗓子试叫数声，也并不悦耳，嗓子眼儿里还“咝儿咝儿”地冒气。山神从老鸹窝里悄悄伸出脑袋，只见老跋陀向他的泥塑替身端正肃立、拱手朝拜，“老哥”、“老哥”地叫罢，气儿还没有喘匀，又开口就骂自己是个“老糊涂”。
山神不觉睖睁了一下。他有着一个难以改变的“性格悲剧”，就是拥有一副十分坚硬的铁石心肠而又十二分容易被几句好话所融化。老跋陀的真诚道歉，使他的一肚子怨气都“咕噜”一声化为一个响屁，悠悠然如丝竹之声，徐徐放了出来。他又立即差遣当值的小斑鸠，速向美女鹦鹉和猴王报信儿，让它们火速驰援跋陀。
十五、磨盘山
跋陀和弟子在泉水边吃了干粮，本应向南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当日晌午即可到达嵩岳太室山和少室山之间的优美山谷。跋陀却执意要拐个弯儿登上磨盘山顶，从远处看看仰慕已久的嵩山主峰，画一幅《嵩山在望》的图画。他教导弟子们说，世上万象都要远看才能看得清楚，看嵩山也要隔着一段距离登高远看，等你把嵩山踩在脚下，就反而看不见嵩山了。两个弟子都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师父的“远看”说表示心悦诚服的赞同，便侍奉师父盘旋而上，愈旋愈急，直到天旋地转，才转到山路尽头，抵达磨盘山顶。
跋陀放眼南望，只见嵩山主峰太室山横卧在崇山峻岭中，遮住了半个天空。但他也随之产生了说不明白的感伤，因为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一位雄风犹在却已瘦骨嶙峋的老人。阳光在太室山上勾勒出的纵横交错的万千条皱褶，又使他发现了嵩山的浑厚和包容，因为在万千皱褶里，他看到了一座座小若米粒的房舍、一缕缕如残雪未化的羊群、一片片如老屋屋顶上长满瓦松的黑森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