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铭大概知道冬仪去了什么地方,他顶着炎炎烈日出了门,直奔归叶园东边的那片松竹林。
远远地就望见了一大片拔地而起的绿色,花林市多雨,林中的松树和竹子一个个都长得有几人高,竹子的枝干几乎和他的手臂一般粗细。
其中只有一条歪歪扭扭被人踏出来的小路,小路被四周高大的树木遮挡得严严实实,泥土还浸润着前几天降下的雨水,空气中有一股十分清新的味道。
小路上没有人,叶铭顺着小路走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路旁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蜷缩着一抹明亮的颜色。
叶铭默默地拨开路边半人高的野草走过去,冬仪罕见地穿了一身明黄色的衣服,正蹲在松树下,聚精会神地盯着一截松树枝,枝梢上还挂着一点剔透的水珠。
叶铭没有打扰她,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
过了很长时间,叶铭的眼睛被四周的绿色刺得有些发麻,他刚举起手揉了下眼眶,冬仪终于有了动静。
她拾起那根松树枝向远处用力地抛去,转过头泄气地说:“我果然不是什么通灵人吧?”
从那天起,冬仪几乎每天都会跑到这片松竹林来,尝试着想要点燃一根树枝或一片树叶。
但目前看来,进展很不顺利。
叶铭捡起一根树枝左右看了看,树枝潮湿得能掐出水来。
“是不是因为太潮湿的原因?”叶铭问道。
冬仪摇了摇头:“我在宿舍也用纸片尝试过,还是不行。
叶铭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不用这么着急,也许只是因为时候未到,时机到了,属于你的东西总会是你的。”
冬仪没有回答,她本来就长了一张忧郁脸,心情一沮丧就更显忧郁了。
虽然见惯了她的落寞,现在这副样子还是让叶铭心里有些不舒服,于是他转移话题道:“冬仪,最近归叶园都来了些什么人,你知道吗?”
“嗯?”冬仪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最近有来人吗?”
“……”叶铭无言,冬仪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外界的一切似乎都与她无关。
归叶园这几天的骚动连那些三四岁的小娃娃都看得出来,冬仪却是一点都没有察觉。
“回去吧,我们边走边说。”
一路上,叶铭跟她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和木槿的打算,他提到了柳冬旭,冬仪的表情木然,看不出有什么波动。
叶铭突然很想跟她分享那一晚的经历,思前想后,他犹豫地说道:
“其实,现在的这个柳冬旭,真正的名字叫做阿莱亚里斯。”
冬仪的脚步微微一顿:“你怎么知道?”语气有些惊讶。
“嗯,这个不重要,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消息应该是真的。”叶铭底气有些不足,声音也低了不少。
两人路过单间宿舍楼,蒹葭正从窗户里向外望,两人都没有停下脚步。
冬仪皱了皱眉,看着他说道:“你怎么不告诉木槿他们?”
她大概是看出了叶铭对灵人的提防,他张了张嘴,一时无言,突然有些后悔开启这个话题。
正想着如何弥补,突然远远地看到一身正装的木槿带着一众灵人向这边走来,她身后有十几位灵人。这不是个小数目,除去在城中巡逻的和蒹葭这样的后勤灵人,这几乎是留在归叶园的所有灵人数量。
这个阵势让两人很意外,不由自主地停下步伐靠近路边站着。
他们却在大门口站住了,整齐地排成两列,木槿在最前面,后面是同样一身正装的海棠和司淮,太远了,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怎么回事?”叶铭茫然地透过铁栅栏向外张望。
门口停着几辆车,与前几天清一色的黑色白色商务轿车不同,停在最前面的居然是一辆熠熠发光的宝蓝色跑车,车子后面的标志让叶铭呆了一瞬。
“喔喔喔,那是谁啊?怎么这么大的面子?”
叶铭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他趴在栅栏之间的空隙中向那边张望,但是太远了,他只看到那辆拉风的车上下来一个灰色西装的人。
他干脆拽着冬仪又向门口跑了几步,那人带着四个黑墨镜的保镖,已经走进了大门。
那人有着一张精瘦的脸庞,两条很浓的眉毛,下巴尖尖的,胡子修理得分毫不剩,身材高大却并不显得魁梧,甚至有些清瘦,中年发福的现象在他身上完全没有体现。
他浑身有种跟他的身份极不相称的气质,不像个身家上亿的富豪,反而像个拿着折扇和书卷的书生。
至少在叶铭过去的十几年间,他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很小的时候他为了逗他高兴,还特意换上了长袍,左手一把折扇,倒真的很像从古代穿越而来的教书先生。
后来,这个满身散发着书卷气的男人,成了他这些年来全部梦魇的源头。
叶铭的脚步停下了,他松开了冬仪的手,双臂垂在身侧,他的背塌了下去,像是有千斤的重量压在上面。
“你怎么了?”冬仪奇怪的看向他,却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那人来到了木槿面前,伸出手与她握了一下。
他脸上带着十分和善的微笑,眼角的鱼尾纹微微蹙着,他比木槿高了一头还要多,迎接她目光的时候却没有低头,只是垂着眼帘,用眼底的余光看着她。
他的样子让木槿略微皱了下眉。
“叶崎川先生,我代表院长欢迎您来到归叶园。”
木槿欠了欠腰,右手放在胸前,做出一个十分恭敬的姿势:“我是木槿,归叶园的代理院长。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副院长不必这么有礼,”那人呵呵笑了笑,轻轻转动着无名指上金色的戒指,“我们两家在灵人的事务上平分秋色,这却是我们第一次合作,事情是发生在你们这里,接下来还要劳烦你们照料。”
“那是自然。”木槿点了点头。
在对话的时候那人始终带着微笑,浑身散发出一种十分优雅的成熟男人的魅力。
他似乎十分喜欢用魅力攻略,想必也用这种方法攻下了不少人。
然而这次似乎不管用了,木槿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眉眼间满是淡漠的冰渣子。
那人讨了个没趣,于是将话题转移到了归叶园上。他四处望了望,不禁发出一声感慨:“早就听说归叶园风景美,今天总算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四处望了望,眼睛一瞥看到右手边的主干道上走来两个孩子。
走在前面的是个少年,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归叶园的工作服。他以为只是个普通的灵人,没有在意就移开了视线。
然而那少年的样貌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了,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心脏突然疼了起来,就像有人拿刀剜了一块肉似的。
一阵疾风拂在他的脸上,他猛地转过头。
那少年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手里突然出现一把银灰色的长剑,面无表情地就要向他头上劈来。
“你疯了!”身后的少女发出一声惊叫,扑上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
他却像没有听见她的呼声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男人,眼球几乎要从眼眶中暴出来。
他的脸扭曲的不成样子,像是被火烤过一样,事实上他的眼中确实有火喷出来,能够融化一切的怒火。
男人踉踉跄跄地躲过了他那一剑,却不小心栽到了地上。
少年依然举着剑,却因为少女的牵扯不得前进半步,他的眼睛被怒火烧得通红。
“叶铭!你在干什么!”木槿飞起一脚踢在他的手腕上,他的手一抖,剑掉落下来被海棠赶忙收走了。
他没了武器,却还赤手空拳地想要往那边冲。木槿上去照着他的脸打了一拳,他被打翻在地,脸上鼓起一个肿包。
他瘫坐在地上,歪着头,像是被打懵了一样,眼神空洞地望着木槿。
“木槿……你们为什么要阻止我!我要杀了他……你让我杀了他!”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吼起来,木槿上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他徒劳地挣扎着,嘴咧得很大,牙齿紧紧咬在一起露出了牙龈。
他这个样子,简直就像一条发疯的恶犬。
冬仪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回忆在她的脑海中翻江倒海。
她见过叶铭发狂的样子,在昏暗的剧场里,受到柳冬旭蛊惑的他眼神也像现在这样凶狠和恐怖。
她不禁看向刚刚摔倒的男人,那人已经起来了,正低着头细细打量着叶铭,四个保镖神色紧张地护在他的周围。
他们本是客人,这个时候归叶园的灵人们却都围在叶铭旁边,男人身边的一个助理面露不悦。
他刚想上前,肩膀就被一个人轻轻拍了一下。
“叶先生……”男人把食指抵在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手势,对他宽慰地笑笑,拨开保镖走上前去。
他来到叶铭跟前,半蹲下来与他的目光平视,迟疑地问:“你是……叶铭?”
“……”
“哦,你果然是叶铭,”他笑了,温柔得就像一池笼罩在阳光下的水,“叶铭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还是那么幼稚,还是那么弱小,一如十年前那个坐在血泊中目睹母亲慢慢变冷的,孩子。
……
小时候的星空永远都是最亮的。
屋顶上搭了个凉棚,女人和男孩坐在凉棚下,抬头数着星星。
他们的身下是他们的家,一栋很大的、只亮着一盏寂寥的灯的房子。
男孩很喜欢他的家,因为很大,他可以在里面上下楼的乱跑。可他也很讨厌他的家,因为家里,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每晚守着那一盏寂寥的灯。
家里原本有另一个人的,那个小时候曾把他扛在肩膀上的有力的臂膀,可是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家了。
上次回家的时候他带着一身酒气,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味。
男孩很想念他,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回来。
夜深了,男孩累了。他蜷缩在母亲的怀里,抬头看着那张靓丽的脸庞,问道:“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女人俯身吻了一下男孩的额头,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很快了,爸爸很快就会回来。他回来的时候,你要骄傲的给他看看,你又长高了。”
男孩小声地说:“我不想他回来。”
男孩睡眼惺忪,女人静静怀抱着他,看着远方的某一处城市的灯光。
他们穿着宽袖的睡衣,一阵凉风吹来,卷起了他们宽大的袖口,露出了手臂上白皙的肌肤。
那肌肤上一道道青紫相间的伤痕纵横交错。
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