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琼,这个不爱说话总是默默干活的男人,把所有的心事都放在了心底。我们从不曾注意过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突然间有些内疚了。宇琼,也是我的男人之一啊!平时总是把心思放在嘉措身上,放在扎西身上,就算是朗结和边玛,得到我的关怀也比宇琼多,只有宇琼,真是很少注意过他。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忙进忙出,不跟任何人交流,就如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牦牛,随时都在,随时都能看到他,又都不在意他。
退后一步,故意大声喊着:“宇琼,宇琼,你洗个碗要多久啊?”
见宇琼飞快地俯下身子,捧了把冷水洗脸,然后转过身来,强扯出一抹笑。“洗好了。”
“那你还不回去?”我说,“阿佳回来了。”
宇琼低了头向外走。
过道就像一条深深的黑洞,安静得一粒尘埃落地都能听见。
我跟在他后面,无意地说:“达娃刚才说,她出院后要去山上修行。”
“啪”的一声,宇琼手上的碗掉在地上,碎瓷片四处飞溅。
我赶快转回卫生间拿出扫帚,把碎片扫到一起。
宇琼则不断地喃喃自语:“她要当阿尼?她要去当阿尼……”
我把垃圾倒进旁边的桶里,把扫帚和簸箕放回原位,出来拉了还在原地呆立不动的宇琼一把。“走吧!”
回到病房,护士刚好进来,说要换药。
护士解开她胸前浸血的纱布,红艳艳的伤处,一排黑黑的缝合线,触目惊心。
达娃身上一共五处刀伤,以胸前的伤口最深。医生说,如果再深一点,达娃就没命了。护士用棉签轻轻擦拭着伤口,达娃的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着,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莲握着她的手,泪水滴在莹白的被子上,瞬间浸湿一片。
宇琼站在门边,低垂着头,一只手在门框上无意识地抠着,无助的样子让我不忍再看。
中午,扎西拿回来两个包裹,说是门房给他的。
我打开,六套小男孩的衣服,显然是给天天的。
嘉措回来时看见,问:“谁寄来的?”
“不知道,没有名字。”朗结说。
嘉措拿起单子看了看,什么都没说,上楼去了。
“门房说是北京寄来的,也许是大哥的朋友吧?”扎西看了一眼上楼的嘉措。
“大小刚合适啊!”我说,折叠好衣服抱上楼。不管是谁寄来的,我都感谢。天天,我的吉祥宝贝,感谢佛祖让他长得那么可爱,谁都喜欢他。
放好衣服,路过嘉措的房间,见他站在窗边望着外面,手上还拿着那张包裹单,不知在想什么。
“家长,想什么呢?这么认真。”我走进去,笑着说。
“没……没什么。”嘉措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极不自然的样子。
“扎西说是北京寄来的,是不是你的朋友啊?”
“不是,我哪有那么远的朋友。”他说,把单子放在床头柜上,“饭好了吗?有些饿了。”
“好了,下去吧!”我说,并没作他想,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下楼时,他突然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魔女,我们找个山洞,一起修行去好不好?”
“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就我俩,一起修行,像雪山上那些苦修者一样。”他说,猛然把我搂在怀里。
“家长,你是不是脑袋发热了?”我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头,心却像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隐隐作痛。嘉措,我的家长,时至今日,他仍然放不下啊!孩子一个个出生,他肩上的担子也一天天加重。过去我们一直以为,责任和义务重于一切,个人感情在亲情、家庭、利益面前是无足轻重的,然而几年过去,为何心底的痛一点不见减少?
莲这几天一直催着我带天天回草原,说草原天高地阔适合孩子的天性。我却不以为然,作为阿妈,我更愿意天天留在拉萨,这里有很好的幼儿园,有很好的老师,不想让天天跟我一样,只知道放牧。
不过,是真想草原了。拉萨终究不是我待的地方,一个牧女,只有在蓝天白云下,才能酣畅淋漓地笑。每次说起回草原,扎西是最开心的,有次他甚至跟我说:“魔女,咱们回去后就不回来了好不好?草原多好啊,没有这么多人,这么多车,我还可以带天天骑马放牧去,他会很高兴的。”
“现在都骑摩托放牧了,哪里还有马?”我笑着瞥了他一眼。不知为何,对扎西总有一份内疚。至今我还搞不明白,一直说只要我当他女人的扎西,是怎么突然上了央宗的床。后来央宗也来过拉萨多次,我们也回去过多次,除了干活时偶尔交谈一下外,并没见扎西和她怎么亲热。
扎西和央宗,每次见他们在一起,都感觉有些怪怪的,这两人好像在共同守护着什么秘密。
老家打电话来,说央宗要来拉萨给我们送肉和酥油,过完节后再回去。我记得转山节回去的时候,央宗刚有身孕,算来已经四个多月了。在大山深处,女人怀孕是极平常的事,家人并不会因为你有孩子就对你格外关照一点。孩子在女人肚子里,需要的是母亲的关爱,男人们对于腹中的孩子是无能为力的,他们关注的是孩子生下来是否健康。
从老家到拉萨是川藏公路的一部分,也是最难走的一部分,特别是雨季,常有塌方和泥石流。央宗来时,在波密路段碰到塌方,堵了两天,雪顿节前一天才赶到拉萨。我和扎西带了天天去车站接她。
嘉措说他有事,早上出门就没回来。对此,我无法说什么。两个女人说好要一起照顾他们五兄弟,双方的老人也承认了这样的事实,我心里想什么、或者说嘉措心里想什么、甚至央宗心里想什么,都是不重要的。
什么是重要的?团结。无论男人女人都要团结,让家庭一天天走向富裕,让我们的家成为村人羡慕的对象,这才是重要的。
拉萨有两个长途客车站,藏东来的车在西郊。央宗趴在车窗处,见到我们,挥着手大叫:“扎西、卓嘎,我在这儿。”
“央宗,快下来快下来!”我高兴地挥着手,然后抱起天天,“天天,叫苏嫫央宗啦。”
苏嫫在藏语里是姨的意思。
姐妹共夫的家庭形成原因不外乎三种,第一种是由于男方家里缺少劳力,将妻子的妹妹接到家里帮着劳动,减轻家里其他成员的负担。妹妹成年后自然加入这个家庭。当然,第二种是男方家庭无此需求而同时娶姐妹二人为妻的。第三种是女方家里没有兄弟,父母做主给女儿们招一个男人上门。对于迎娶进门的两个妻子,各居一室,男人轮流与其居住。至于姐妹二人在家庭里的地位,按照当地不同的习俗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如先来后到的,多是先娶进来的操持家务,后进来的管理农田事务,但是也有根据丈夫的态度来分配姐妹二人工作的。一般在此种情况下,男子喜欢年轻漂亮的妹妹,由此来决定姐妹二人在家庭中的地位。姐妹共夫家庭所生的孩子,依照母系亲属关系称呼,对非生母称姨。
我和央宗不是姐妹,只是特殊情况让我们走进了同一个家庭,共同侍候五个男人。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我的天天叫她苏嫫央宗啦,她的女儿也叫我苏嫫卓嘎啦。当然,所有的孩子都叫嘉措阿爸,叫其他男人叔叔。
天天奶声奶气地叫了声:“苏嫫央宗啦。”
央宗答应着,伸出脑袋亲了一下天天的小脸。“扎西罗布,你长得真漂亮啊!”
扎西嘿嘿地笑着,把央宗带来的牛肉、酥油、奶渣等放到摩托车上。“扎西,挣了多少钱啊?够不够买个拖拉机?”央宗看着他笑。
扎西拨弄着头发看着我。“问她。”
“扎西,你都在城里生活好几年了,怎么还那么老实?”央宗打了他一下。
“他呀,就跟不会说话的牦牛一样。”我笑着说,把天天放在摩托车上,“扎西,你先回去吧,我俩走路。”
扎西嘿嘿地笑着,发动摩托车先走了。
“买拖拉机的钱倒是够了。什么时候买呀?”
“最近村里好多家都有了,爸啦说你们这次回去就买吧。”
“好。我们雪顿节过完就回。”
“家长……他们都好吧?”央宗有些迟疑地问。那闪烁的眼神让我的心为之一颤。央宗,她的心里最在乎的也是嘉措吧?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都说女人要公平,我们也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公平,然而心总是不由人控制的,无论怎么掩饰,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心底的一丝秘密。家长,不仅仅是家庭的主心骨,也是女人的主心骨啊!
“家长……”我故意把嘴凑到央宗耳边,大声说:“他们很好。”然后哈哈大笑向前跑了。
“卓嘎,”央宗红着脸追打我,“死魔女!”
性在生活中占了多大比例?没有性的家庭还能否维持?
我是个享受做爱的人。一向认为,美好的性就是让自己快乐也给别人快乐。然而,我和明之间不像做爱,而像做性。纯技术的表演,没有前奏没有后续,感觉自己就像一具没有灵魂却活着的尸体,任其摆布,还得装出心甘情愿、我很快乐、我很享受的样子。
“你为何不能投入?”莲这么问我。
“我不知道,莲,只要一看他那张脸,我就没情绪了。”
“你们在一起八年才结婚的,结婚是你自己的选择啊!好好,没人逼你。”
“是我自己逼自己的,莲,我真的不行,这么下去我真要死了。”
“好好,性爱不是婚姻的全部,然而婚姻没有这个也确实不行。能不能跟明好好谈谈?”
“怎么谈啊?莲,我开不了口。”
“倒也是啊!把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摆到桌面上,是不好开口的。好好,你俩能不能出去走走,换个环境试试?另外,我建议你请个保姆,让你婆婆回去吧!跟老人住在一起,终究是不太方便。”
“我跟明说过了,他妈不愿走嘛,人家现在要尽母亲的责任了。”
“你把自己的感受跟明说一下嘛,试着沟通。都成夫妻了,最终还是你俩一起过日子啊!好好,不是过一天两天,是要过一辈子的。”
“早知道结婚是这样的,当初我肯定不结了。”
“但已经结了啊,何不再努力一下,好吗?别轻言放弃,无论如何,离婚对于女人都不是件快乐的事。如果实在不行了,两人在一起只有怨恨,当然分开是最好的,问题是现在你们还不是,如果沟通好了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何况,你们已经有了水儿啊!好好,水儿需要爸爸妈妈一起爱她的。”
莲就是这样,总能一针见血地点出事情的本质来。有时对她的直接会不理解,但事后总是感激。毕竟,这个世上能真正指出你缺点的朋友不多。
跟莲聊过后的那晚,趁着明心情好,跟他说了想请保姆的事。明说,“好好,现在公司效益不好,请保姆咱们负担会很重的。”我说,“没关系,我也开始工作了,你的公司慢慢会好起来,再说咱们还有房租呢。”
“明年吧,等水儿大一些再请好吗?水儿太小了交给保姆不放心,再说,我妈现在也没事干,她又不愿回河南去。”
明的母亲也算是富婆级的人物,有钱有房有车的主儿。孩子年幼时没尽过责任,现在突然母性大发,记起自己还有一双儿女,要把儿子女儿照顾周到,也不管儿子女儿已经长大、早已不需要母亲牵着手过马路的事实。
以前常听结了婚的朋友抱怨说婆婆多么恶毒,根本不把儿媳当自家人什么的。其实想想,男人没有结婚前,妈总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女人,一旦结婚,媳妇变成自己心中最重要的女人。哪个老女人容得了这样的变化?红颜退却,男人的目光开始飘移,养大儿子后,却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年轻女人来享受他的关爱,表面上还得装出满意的样子,心里却恨得牙根痒痒。叫了对方一声妈,就以为别人真是自己的妈,就以为可以用自己对母亲的标准去要求那个陌生的老女人了吗?NO,一个称呼并不代表你就可以在那个“妈”面前为所欲为。所以,我从不要求明的母亲能把我如女儿一样呵护,甚至,我都不希望她能把我如家人一样平等相待,只要井水不犯河水、表面上过得去我就感谢菩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