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看了看表,去接天天还早,我索性去逛逛龙王潭。
安安静静的湖水里,野鸭三三两两游来游去,青石的栏杆上坐了个老阿妈,显然是转经累了在此休息,手上的经筒却旋转不停。我靠坐在古柳上,看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出神,身边垂了细细长长的枝条,有的开始冒出绿芽了。布达拉宫倒映在湖水里,随着微波荡漾,有种玄幻般的美无法言说。
远处走来一对牵着手的恋人。男的一身休闲装,脖子上挂了专业相机,儒雅温和,女的娇小玲珑,一身镶了水獭皮的藏袍,戴了上等的红珊瑚和绿松石饰物,显然不是本地藏族。不知男人跟她说了句什么,女的绯红了脸,含羞带怯地瞄了一眼身边的男人,低头娇笑。
在他们的身后,蓝天白云下两座白塔圣洁美丽。
透过树帘欣赏着那幅画面,心里感叹着有情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风景。
当男人转过脸来,我猛然一怔,心就像被重重砸中一样。
卓一航!
为什么是他?那个我曾经想嫁却错过了,如今还时时牵挂着的男人。这么快又有了新的目标?男人,真是靠不住的东西,只要你不在,人家立马转身绝不停留,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不留给你。
我想走出去,想装出一副大大方方毫不在意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想看看卓一航在此时此地碰到我是副什么表情?但我没有。我把身子再向树后缩了缩,不想惹事了。我不是过去那个想干嘛就干嘛的好好,我有天天有嘉措,我是一个母亲是一个妻子,尽管嘉措没有说要娶我,但我把自己当成了他的妻子。这些日子,他也在尽着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有家了,不想再让心移动。都过去了,卓一航,我不可能再属于他,他为什么就不能找个自己爱的女人去过日子呢?
于情于理,此时的一航,都该有个女人、有个家了!
等他们走远我才从树后出来,怔怔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然后转身离去。
身后的布达拉宫,辉煌壮丽。身旁的湖水,清澈碧蓝。
女人是感情的奴隶,一旦放下感情,你就是自己的主人。
去接天天的路上,我开心极了,脚步轻盈,为自己今天的表现。如果放在过去,我可能早想出极鬼的点子蹦了出去,把对方整得下不来台。今天我没有,算我成熟了呢?还是因为我老了?管他老了还是成熟了,如莲所说,无论美丽还是丑陋,最终我们都会走到同一条路上。到什么时间就过什么日子吧?这样的我也没什么不好,美丽依然,有爱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女人值得骄傲的,我不是都有了吗?
到了幼儿园,一进大门,人头攒动。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那道铁门,因为那道门里存着所有的光明和希望。
门开了,孩子们往外涌着,扑进伸着手臂的怀里。
用眼光寻找着我的宝贝儿。一声“天天”破空传来,一声狂叫“阿妈”,从二楼的窗口探出了天天的小脸。
看到那个女人飞奔进去,看到天天飞扑进她的怀里。我低了头,泪水哗哗而下。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转身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日子,早晚接送天天上幼儿园,白天陪公公去人民医院扎针灸。有时天天放学早,我们还去莲那里玩。一航在东郊买了房,送小藏獒去时,发现他那里居然有个美丽的藏北姑娘,里里外外操持着,莲朝一航暧昧地眨着眼,嘿嘿地笑。一航阿哥则一如往日温和地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阿哥结婚了吗?”我看看姑娘,又看看神秘兮兮的莲。
“嘿嘿,快了!”正把腿搁在窗台上压着的莲回头看我,咯咯地笑。
姑娘脸一红,转身出去了。
一航坐在低矮的木头椅上翻着音乐碟,选出一张插进机子里。高亢亮丽的声音顿时响起。
“央金唱的?”莲问。
一航点了点头。
“央金是谁?”
“央金吗?嘿嘿……”莲偏了头看一航,“你问他吧!”
“你们俩到底搞什么鬼?”我大喊,看着那两个神秘兮兮的家伙和淡然的洛桑,更加莫名其妙。
“魔女发威了。”莲说,换了条腿搭在窗台上,瞄了眼卓一航。“你要不说,我就说了哦。”
阿哥并不言语,只是低了头看着手上的碟子,仿佛那里突然间开出花了一样。
“魔女,你一航阿哥的克星终于出现了。嘿嘿,她就叫央金,刚才出去的那个姑娘,洛桑叔叔的女儿。”
“啊?真的?她是一航阿哥的女朋友?”
“再过些日子,就是你嫂子了。”莲得意地笑着,“媒人还是我呢!”
“扎西德勒!阿哥。”我笑着对一航说。
一航不好意思地笑笑,转头看着天天。“天天,把小藏獒抱到舅舅这儿来。”
天天笑着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抱着小藏獒的前腿屁颠儿屁颠儿地进来了,央金端了水果跟在后面。“一航舅舅,它好重!”
“天天,你快把它扼死了。”一航笑着说,“快把它放下。”
天天就真的把小藏獒扔在地上。小藏獒打量了一下四周,夹着尾巴就向外面跑。天天一把抓住小藏獒的尾巴,拖得小藏獒“叽叽”乱叫。
“天天,不要拖,会死的!”央金的普通话还不太流利,蹲下抱起小藏獒,拍了拍天天的小脸,然后把小藏獒递给一航。
一航接过举起小藏獒的两只前爪打量着,小藏獒则吊着脸看着它的新主人。
“不错啊!品相很好,大脑袋,短嘴……”
莲翻着白眼说:“卓大摄影家,你怎么一副唯利是图的样子啊!我真后悔把央金介绍给你了,侮辱了我们圣洁美丽的央金姑娘。”
“圣洁美丽就不吃饭了?”一航接过央金递上的苹果,笑着说:“再说,我又没说拿它去换相机。”
“魔女,你还是把它带回去吧,当心某人有天真拿它换相机了。”
……
这时,惊天动地的敲门声响起。
央金起身出去了。
“谁来了?”我问。
“不知道。”卓一航摇了摇头。
院子里突然响起好好的大叫:“卓一航,莲,你们还在鬼混?”
莲把压着的腿蓦然收回,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笑笑,意思是我不介意,你放心吧!
她点了点头,握了我的手一下。扬声向外说:“进来吧,你以为我们跟你一样吗?天天鬼混?”
好好嘻嘻地笑着进来,一条黑色裙子配了件飘逸的风衣,棕色的卷发披在肩上,脸上红扑扑的,酒气袭人,脚步不稳。看到我,呆了一下,眼睛移到天天身上,立即笑容满面,蹲下拍着手叫:“天天,我的宝贝儿,过来。”
天天看到她,叫了声“好好阿姨”,却并不过去。
“怎么又喝醉了?”莲皱着眉过去想扶住她坐下。
“胡说,我哪里喝醉了?”好好挥着手叫,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拉着天天的手。“天天,你不理我了吗?你有她就不要我了吗?你忘了我们说好一起去爬山的,你为什么不来?你说让我带你去看野兔的。”
“好好阿姨,我不去爬山了,阿妈要教我唱歌。”天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好好,小声说。
“唱歌可以让老师教你啊,野兔可是难得看到的。”好好急切地说。
“我不去了,好好阿姨,我要跟阿妈回去看牦牛。”天天说。
“阿妈阿妈?你就只记得阿妈,我对你这么好,陪你玩陪你写作业,你怎么跟你阿爸一样没良心?说走就走。你还这么小就这么没良心,将来哪个女人碰到你,还不伤心死啊?……”好好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头发黏在脸上,显得有些神志不清。
“好好,谢谢你帮我照顾天天。”我说,伸手想扶起她。
她却一把打开我的手,自己站了起来,身子晃了两下最终还是站定,狠狠地看着我,尖声叫着:“你不是有五个男人吗?为什么还要来抢走嘉措?他那么可怜,为了照顾你们那个他根本就不愿回去的家,把挣的钱全拿回去了,你还不满意?还要来拉萨监视他?你这个恶毒的女人,自己夜夜换男人却不让他爱别的女人?还有天天,扎西罗布,吉祥宝贝。”好好一把拉过天天的手不断亲吻着,泪流满面。“天天,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天天去幼儿园等你,你却跟这个女人走了,天天,天天,我的宝贝儿……”
天天大概被吓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赶紧抱起他哄着。“天天不哭,好好阿姨喝醉了,她是疯子。宝贝儿不怕啊,阿妈在这里呢。”
“阿妈?”好好冷笑一声站起,“你长这么丑,又黑又壮像牦牛一样,嘉措凭什么喜欢你?论学识修养你哪点能和我比?为什么你能拥有他的爱而我就不能?为什么你能孩子绕膝而我就不能?佛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今生把我的幸福大打折扣?生了孩子却不能享受母亲的快乐?都怪你。”好好泪流满面,眼神狂乱迷离,大吼大叫着。“你为什么要来拉萨?不在你的大雪山里待着到拉萨来干什么?你不在的时候他们过得多快乐啊!我陪他写作业教他英语,你会吗?你认识几个汉字啊?当他的阿妈合格吗?你会看他的作业错在哪里吗?为什么你要这么自私,拥有那么多还不甘心,还要来跟我抢?你把天天还给我,把他还给我。”她说着,开始拖天天的腿。
天天吓得号啕大哭,攀住我的脖子直叫“阿妈、阿妈……”
“她是你的阿妈吗?她生过你吗?你来自哪里你知道吗?……”好好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扯着天天的腿不放,面目显得有些狰狞可怕。
天天大哭,好好也在大哭,所有人都过来劝。
我看着好好的脸,开始还有些同情她。毕竟她的女儿被人抢走了,心里难受所以才如此喜爱天天。但见她把天天扯得哇哇大叫还不放手,便反感了。见莲搂着她轻声安抚着她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便抬起手“啪”的一下狠狠打在她脸上,用汉语说道:“好好,别以为你爱了我的男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嘉措跟你怎么样我不想说什么,但扯上天天我就不会放过你。天天是我的孩子,比我的生命更重要,如果你扯伤了他,我会杀了你。”
“你……”好好愣了一下,终于捂着脸松开了手,惊愕地看着我和天天,迷茫的样子显得那么无助。
央金拉走了我。
“好好,你越说越不像话了。”莲一把扯起好好,厉声喝道:“过去坐下!”
好好机械地过去坐好。
莲站在她身边,又疼又恨地看着,塞了杯牛奶给她。
“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喝多了,心里难受。”好好语无伦次地说,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喝点牛奶。”莲说,“等会儿我送你回去,你需要休息。”
好好点了点头,低下头默默喝着牛奶,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今晚的事我没有向嘉措提起。他和好好之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我不用想也知道。说不介意是假的,但介意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去找嘉措吵闹不成?嘉措,我相信他不可能离开这个家。我不在的日子偶尔身体漂移到其他女人床上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的心里有我们就行了。
一个人,独坐在药王山转经道的最高处,山坡上到处是拂动的经幡和安详的佛像,背后落霞满天。
曲了腿,手臂环绕,下巴搁在膝上,泪眼迷蒙,就像掉在了千年的冰窖里,整个人都被冰冻了。
从那个下午之后,我再没去幼儿园。去有什么用呢?人家的阿妈来了,我这个“阿姨”就该退场了。阿姨?想起这个词,在内地,我们叫保姆不是也叫“阿姨”吗?几个月的任劳任怨,给他做吃的,陪着他写作业,给他讲故事,还哄着他睡觉,不就是保姆吗?他什么时候叫过我“妈”?是我不够资格吗?NO,这些日子全心全意为他所做的一切,别的母亲也未必能做到啊!还有不再现身的嘉措,在我身上翻云覆雨时,说我给了他快乐给了他最高的享受,他会一生爱我却从没说过要娶我的男人。再说,找他干什么呢?人家的魔女来了,我这个燕子就该退居幕后!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情景,无数个激动的白天和夜晚,他抱着我说燕子我爱你、燕子别离开我、燕子我们永远在一起,难道真是欢爱时的胡言乱语开心过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给他打电话,虽说无数次掏出手机按了那十一个数字却不敢按通话键。怕他不接电话,或是接电话后如电影里演的一样“哦、啊、对……”地应付了事。
我不在乎他能否娶我,也可以说曾经想要现在却不想要了。但我想要天天啊,他如果不能娶我,天天也就不可能是我的孩子。老天啊!为什么让我生孩子却不让我当妈?明知结局会是这样的,但真的来了却无法面对。
起风了,乱发飞扬。拉萨的夜啊!没有阳光,真的寒冷无比。
拖了僵硬的腿下山,走路回到仙足岛,如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进了小区,掏出钥匙扭开门,开了所有的灯。
靠在门上,天天的玩具就在墙角,依旧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还贴着汉语拼音和英语单词,仿佛又看到天天偏着脑袋念书的样子。他,将不再回来了吧?这些东西也就用不着了。我慢慢走过去,轻轻揭下墙上的图,折好。再拿过纸箱,把玩具一样一样地放进去,最后把图画放在上面,合上盖,找出透明胶封了,抱着去了房东家,他有个四岁的儿子,跟天天差不多大,一直特羡慕天天的玩具,现在他可以拥有了。
回来,锁好门,进卧室,打开小太阳电暖气。
五月的天,在拉萨的某个角落,我冷得要开电暖气。
衣服也没脱就爬上床,拥被而坐。头埋在厚厚的有着紫色碎花的蚕丝被上,鼻间充塞着男人浓郁的体香。这是他留下的,一直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每次送走天天后,在等他归来的时间里,就想象着靠在他怀里闻着他的味道时的感觉,然后在他开门后飞奔进他怀里再踮了脚尖迫不及待地拥吻,让他抱了滚落进一床的绵软里。
电话突然响起。
嘉措?我飞快地掏出电话,按了接听键,电话里传来默默尖利的大叫声。
“好好,我们在西郊的酒吧玩,有个哥们在这里唱歌,说久闻你的大名,想请你过来玩!”
“我不去了,你们玩吧!”我说,有气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