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霓虹灯星光闪耀着,江上漫起了薄雾,突然好想抽烟。不是想烟草的味道,是想让情绪有个排遣的方式。
这个阴雨绵绵的天啊,让人无比地伤感。
左侧来了一群勾肩搭背的男女,显然已经喝醉,大声唱着乱七八糟的歌。
曾经我也如他们一样,夜不归宿想醉就醉想醒就醒。只是一场接一场的情爱,历尽情场却更加绝望,所以有了今日的独坐江边垂泪,只为凭吊逝去的青春岁月。
“你……你……是好好?”一个黑衣红裙披了一头乱草的时髦女人站在我面前,涂了过多口红的嘴唇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些发黑。
我木然地抬起头,看清那张惨白的脸上精致的五官后,笑了。默默……“好好,真是你啊!”她夸张地叫着,然后一把抱住了我,劣质的香水味冲击着我的鼻腔。
“你怎么在这里?”我说,强颜欢笑。
我们要去拉萨啊,今天刚到。默默大声笑着,挥着两臂转了个圈。夸张地说他们要看看雅女怎么个雅法?所以就住在这儿了。
我这才转眼看向其他人,脸上习惯性地堆上妩媚的笑。
“我来介绍。阿能,我们的老大,无所不能,他的名言是城市里除了性就是金钱。狼人,有两次骑车走川藏线的经历,他最爱说的话就是管他妈个球这是老子的事情老子自己做主;海鱼,我们的老二,不过她说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真正的老二,也是第三次去西藏,她最喜欢床上运动,和我爱好一致,喜欢男人也喜欢女人。沙子是我们昨天才捡的,还不知道有什么名言和爱好,她和狼人正互相勾搭,不过目前还没成功。”
然后其他人同时翻着白眼,海鱼推了默默一把,说:“你不喜欢床上运动昨晚干吗叫那么大声?”
“我昨晚有叫吗?你是不是做春梦了?”默默毫不在意地笑着,身子一晃一晃的。
海鱼捧着默默的脸,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娇媚地叫了几声,问狼人,她昨晚是不是这么叫的?
狼人看了我一眼,说昨晚隔壁是发出了这种声音不过我不知道是干什么。
“哦……纯情小男生哦。”默默和海鱼同声大叫。
“我是不是听错了?还是我老了。”我说,看着抱在一起的默默和海鱼接吻。
“你是越老越有能量的妖精。”默默笑着把手臂圈在了我脖子上,往我脸上吹着气说,“好好,咱们那个圈圈谁不知道你这个女妖啊。上次你走了后,有个开珠宝店的强哥到处找你呢,我们还集体宰了他两顿。”
“好好,你一个人吗?”阿能问我,眼神却直往我胸部瞄。
“身心都自己做主。”说完我哈哈大笑。
“同行如何?AA。”
“好啊!”我说,“有帅哥同行,风景都会变得格外美一些。”
哈哈,你们有戏哦!默默和海鱼同声大叫。
我就这样在雅安这个浪漫的城市里被一群从不考虑天高地厚的“漂”们捡到了,准备一路同行杀奔拉萨。
我不知道自己像什么人。跟孩子在一起像孩子,跟老人在一起像老人。就像此刻,被默默强行拉了手,说着大昭寺门前的太阳,说着布达拉宫广场的狗儿,突然就开心了,恨不得此时就置身于那些转经的人流里。
放逐了吧,就此放逐。让不该有的过往尘封于这个雨季,让那些伤感的纠缠的绝望的情事就此化烟。
雅安,是川藏线上最后一个值得驻足的城市。它处于成都和拉萨之间,从古至今都算是重要的驿站。再往前走,崇山峻岭间谁也不知前路会有什么状况发生,上车前我和默默在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一大堆零食。驴子同行,经济实行AA制,吃最简单的住最简单的,如果想不亏了自己,可以另掏腰包。
阿能是我们的老大,看上去四十左右。他说他十六岁开始“漂”,开始只是在家附近,然后越“漂”越远,直到“漂”到了西藏,强烈地爱上了拉萨的阳光,从此就只“漂”在那里了。居无定所的日子让他看清了生活的本质,他说他从不会故意去争抢什么,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只想好好享受眼前的生活。
狼人来自北国哈尔滨,二十九岁,是唯一告诉我们年龄的“漂”。他说他在那个北方城市里有个生意不错的网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挣钱养家,然后老婆跟别人上床了,还带走了所有存款。于是他厌了,网吧让弟弟管着,自己开始骑车进藏。原本只是想折磨自己的身体用以救赎绝望的心灵,哪知从此上瘾再停不下来。狼人是个对生活还没完全绝望的人,他还有一份奢侈的渴望,希望找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女人共同行走。
沙子是我们中最年轻的一位,大学还没毕业。想趁实习去西藏玩玩,但经济条件又不太好,所以才搭车进藏,是个典型的有奶便是娘的主,她对狼人的小鸟依人在于对方能给她提供食宿。我冷眼看着她为了求得照顾而撒娇卖痴,几次都笑出声来。这样的女人九零后里一抓一大把,用身体换金钱,用感情换物质。
默默和海鱼是一对好朋友,也可以说是一对同性恋人,但又没有恋人间的痴缠,她们只是基于寂寞而拥在一起取暖,阳光来时又可以分开各寻各的好。比如默默可以和阿能上床,海鱼也可以勾搭别的男人,然而转身两人照样拥在一起。这两个人看表面你可以说她们下流无耻,但离开这条路,回到内地某个繁华的大都市里,换上一身精致职业装,她俩照样出入高档酒会,签合同、下订单,不比任何一个都市白领差。
此时和彼时,我们是两类人。彼时的我们,是负责任、尽义务、孝顺贤良的好女儿好妻子,所有行为都要符合别人定下的标准。此时的我们恢复了人的本质,也可以说动物的属性得到了最大的复苏。做我们想做的,说我们想说的,不再顾及此时的行为是不是符合别人定下的标准,这一段时间,我们为自己而活。
我们说得最多的是拉萨故事,自己的或是听来的故事。没有人怀疑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无关紧要,不停地说只是因为我们想那个地方了。人这一生,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永久挂念,总还是幸福的吧?无论伤心也好难过也罢,经历过了,第12章总是会成长的。虽然我们不愿成长,我们愿意永远停留在十八岁,但岁月总是会流逝的。所以那些经历过的人或事,痛则痛矣,想起时也不全是烟雾。
没有人能说清自己喜欢拉萨的什么。阳光、懒散、淳朴、自由……都有又好像都没有。来时带着好奇,走时依然好奇。生活不是主要目的,享受那份无拘无束的放松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我们这几个人,年龄大小不一,经历各异,却因了“西藏”二字,有了一个共同的情结而走到一起。当然,路上我们也会吵架,也会互相埋怨,但总体来说,我们还是可以共娱共乐的一个群体。
这一行人中,我算是最安静的了。跟谁都不亲近,跟谁也不疏远。路伴嘛,结伴而行,路到尽头就分离了,何苦去寻找不快呢。我们搭乘的这辆大卡车,到拉萨去的打工者居多,白天黑夜都在赶路。
过了雅加情海雪山,为了看贡嘎雪山,我们在离康定大约十公里的温泉茗庄下了车。因为交的是到拉萨的钱,司机不愿退票,我们吵了起来。默默站在车前面挡住车,其他人则跟司机吵架。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耽误下去只会对他们不利。车上的乘客开始不满了,直喊着司机退给他们钱算了,再不走我们也要退票。
司机骂骂咧咧地终于退钱给我们。
“今晚加两个菜,白捡来的嘛。”沙子吊在狼人的胳膊上,娇滴滴地说。
“同意!”默默和海鱼大声响应着。
进了茗庄,阿能和狼人去跟老板谈价钱,默默和海鱼到处溜达,逗草地上的狗狗玩,看见旁边一池氤氳,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也不管现在是白天旁边还有人,脱了衣服就扑进水里拍打着水花,咯咯之声不绝于耳。
我站在池边,看着她们开心地笑,也有些心动,但终究是不敢如她们那样无所顾忌的。我终究还是一个放不开的女人,虽说要脱去一切束缚为自己而活,但从小根深蒂固的一些行为习惯还是改不掉的,比如这人前脱衣,人前接吻。
茗庄的主人叫赵扎西。挺有意思的一个名字,汉姓藏名。他说自己的本名太长,汉族朋友总记不住,所以起了现在这个名字,主要是方便做生意。我喜欢她老婆燕子,一个来自于丹巴美人谷的美人,一头长发黑亮如丝,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让阿能和狼人看直了眼。开玩笑说,难怪我们在美人谷看到的全是老太太,美女都被拐跑了嘛。
赵扎西看了他老婆一眼,嘿嘿地笑。
就这么住了下来。只为这山庄的温暖,只为扎西对他老婆的爱恋。
我们一路上都随便吃点什么,从没奢望在路上会有什么可口的饭菜。然而那顿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让我们一个个吃得肚子滚圆。始终记得山药炖的土鸡汤,那个香啊,至今也怀念。回锅肉,一道普普通通的菜,任何一个四川人都会做的,那晚却格外的香。突然就想见见掌勺的人,想象着这该是一个怎样的大胖厨师才能把这普通的菜做得如此美味。
哪知跟在赵扎西后面出来的却是一个潇洒帅气、有着迷人笑容的帅哥。赵扎西说他叫海涛,是他最好的朋友,学湘菜的,不过老是自己发明创造,做些稀奇古怪的菜。
“不知道什么样的女人能有幸一辈子吃你做的菜?”我看着帅哥微微一笑,“海涛,大海的波涛,很好听的名字,我喜欢。”
桌上顿时口哨声四起。
“去,看你们那表情,一群流氓!”我白了同桌一眼。
“到底是我们像流氓还是你更像啊?你那副样子,恨不得把海涛当回锅肉吃了。”海鱼敲着碗大声抗议。
“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让美女当菜吃了?”海涛笑了,转身拎了一堆啤酒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我身边,扎西拿来杯子给每人倒了一杯。
喝得晕晕乎乎的,我们换到了一楼的藏式客厅里。
默默和海鱼伸展两臂在客厅里旋转着,哼着不成调的《七月的雨季》,我则四处打量。房子很大很华丽,红色的木柱,四周摆放着藏式茶几。
“赵扎西,你这房子才修的啊?像宫殿一样。”
“去年修的。”赵扎西说,“没办法,我不爱上学,就爱做生意。我们后山上有股温泉嘛,引过来很方便的。”
“在你们这儿修这么幢房子得花多少钱?”阿能坐在炉边,和狼人喝着啤酒,抬头问。
“用惠农卡贷了一部分款,找亲戚朋友借了些,花了一百多万吧!”
“生意怎么样?”
“还行,国庆节那几天,房价六百多呢,还需要提前预订。”赵扎西高兴地说,又给大伙开了一堆啤酒。“明天我带你们去看贡嘎雪山吧,你们找不到路。”
“好啊,我们在这儿下车,就是为了去看雪山的。”默默高兴地拍着手。
炉火很温暖,大伙围炉而坐,喝着啤酒,听赵扎西讲着山野里的故事。他说要带我们去看他放生的蛇,说是就在后山上。他从小就喜欢野生动物,看到别人把野生动物抓来卖钱,他会很难受,总是想办法买过来放生。“那些蛇就是这么来的,好几百条吧,全在那个地方,我有时间就会去看看它们。”赵扎西说,眼神里升起一股跟生意不搭调的慈悲。无法相信这是个十五岁就开始闯荡在外的男人,生意场上多年的摸爬滚打并没让他变成唯利是图的商人。
赵扎西喝着啤酒,得意地讲着他放生的蛇、他放生的鱼、他放生的狼时,丹巴美人燕子就坐在他身边,嘴角挂着一抹满足的微笑。那盈盈的目光啊,让人心醉。
一个男人能让女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那个男人肯定是有福的。
不忍看下去。这样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会勾起我心底不该有的情绪。今夜的我不正常,身体里涌出一股熟悉得让我害怕的躁动。从我有了第一个男人后,这样的躁动时时困扰着我。极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只要它一来我就管不了自己的行为,总是做出些事后恨死自己的事情。佛祖为什么让我还活着?就是为了用这个身体来折磨我的心灵吗?这个千娇百媚的胴体啊,我宁可用它去换张平凡的脸,疼自己的男人、可爱的孩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再灌一口,为何还不醉?眼前的物依旧清晰。喝吧,不停地喝,我今夜什么都不愿想起。
坐在一角的海涛不时担忧地看我一眼。
大半夜了吧?身边的人都东倒西歪的。阿能的怀里躺着默默,脚却搁在海鱼身上。沙子枕在狼人的胳膊上,手却拉着赵扎西,喃喃念着你家的酒太好喝了,你家的温泉太舒服了,你老婆太漂亮了……我直起身,拿了一瓶啤酒,脚步踉跄,站在院外清凉的空气中打了个寒战。月亮挂在对面的山头上,清清亮亮如洁白的玉盘。山下的小村有些朦胧,一两盏小灯亮着,不知那屋里的人是不是也如我这般心事重重不敢睡去,怕极了梦里一次次惊醒?门前的公路上,偶尔有一盏车灯飞快地跑过。夜归的人总是匆忙的,因为有人在等着。
我呢,今夜可有人想起我来?没有吧!
超、明、嘉措、卓一航……哪个男人会在清冷的月色下想起我呢?一场场的风花雪月啊,两情相悦时说着我爱你,永远跟你在一起,什么都不计较,真的吗?谁会傻到爱了什么都不计较呢?什么都不计较的是一夜情。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总希望每段情结束后别人还记得、自己却忘记。如今看来刚好相反了,我还记得,别人早已忘记。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历尽情海却无人挂念,是不是一种悲哀?
水儿呢?水儿会记得我吗?身上分离出来的生命啊,此时你在谁的怀里取暖?脸上是否有泪痕?又突然想起了天天,那个不属于我却常常想起的小男孩。别人叫他扎西罗布,说他是吉祥宝贝。我却始终只记得他叫天天,属于我的天天。那些难熬的日子,就是一天天数着过来的。我是不该想他的,我随时提醒自己不要想他,但总是情难自禁啊!
喝着酒,流着泪,往右边的池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