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看了我们一眼,说:“蓉是跳舞的,胖了也跳不起来啊。卓嘎,把洗发水递给我一下。”
我转身拿了瓶子递给她。
莲接过放在身后的石上,解开长发,发尖在水里轻轻滑动,白皙的背上一只蓝脖子鸟起势欲飞。
“莲,你的背上……”我和央宗同声惊呼。
“莲,你的纹身好漂亮。”蓉也惊异地说。
“胎记而已。”莲淡淡地说,似乎不愿多谈这个话题,她转过了身,伸直两腿半漂浮在池边,“卓嘎,男人们唱的是什么歌?”
我侧耳听了一下,说:“沐浴歌,大人小孩都会唱。”
央宗坐到我身边来,帮我洗着头。“阿旺家的二女儿在拉萨打工,上次回来把头发染成黄色,我们都去看,黄头发,像电视里的老外一样。”
“城里流行嘛。”我说。
“你为什么不染?”
“我不喜欢,我觉得还是黑头发好看一些。再说,你不是要买拖拉机嘛,我可不敢乱花钱。”
“你就一辈子记着吧,魔女。”她说,狠狠拧了我一把。
“央宗要杀人了,你是不是要杀了我好独占我们家啊!”我故意大声叫唤着,惹得下面的男人也哈哈大笑起来。
央宗啐了我一口,把我的头狠狠地按到水里洗着,白白的泡沫往下流去。
静静的夜里,泉水在轻轻地流着,哗哗声不绝于耳,风轻轻柔柔的,穿过森林,树枝轻摇,树和风就一起低吟浅唱起来。
“月亮旁边的那个星星,好亮!”蓉说,舒服地靠在池边上。
“魔女,唱首歌来听好不好?”央宗靠在石边,搂了两个孩子,似睡非睡的。
“好啊!”我说,也舒展开四肢,及腰的长发浮在水面上,如黑色的绸缎,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着。“就沐浴歌吧,你帮我唱尾音。”
“好,让他们一起来吧!好久没唱了。去年沐浴节,我忙得没时间洗澡。”她说,爬在石头上,叫下面的男人。“家长、扎西,魔女唱沐浴歌,我们帮着唱尾音。”男人们答应了。
我抬头看了看雪山顶上的嘎玛日西,轻声唱了起来。
暖暖的阳光照大地
哦哟
圣洁的江水泛清波
啊哟
嘎玛日西升上东方啊
升上东方
洁净温暖美好时光
美好时光
脱去厚重的氆氇,解开一髻的发辫
让我们的身体沐浴月光圣洁美丽
沐浴月光圣洁美丽
啦索……
沐浴节后,我看家里柴火也差不多了,牛圈干干净净的,便提出想回娘家去一趟,公公婆婆笑着答应了,还让宇琼和扎西准备了一袋青稞,两条砖茶。
政府这几年一直在搞村村通公路的工程,村与村之间再也不用骑马往来了。想想我当年出嫁的时候,仅隔一座山,却在山谷里走了一夜。
公公原本是让扎西陪我回去。说嘉措才回来,各家亲戚处总得去拜访一下吧。这样的安排让央宗喜形于色,干活时都听到她在哼歌,也不再整天板着脸。
因为莲和洛桑、一航阿哥也要去,头天下午扎西就找了村里有摩托车的人家,租了两辆摩托车。
一大早,扎西和宇琼把青稞和砖茶绑在摩托车上。婆婆拿了件新的皮袄出来,递给在天井里正给天天穿鞋的我,说:“嘉措让给天天做的,才做好,给他穿上吧,暖和。”
我点了点头,接过一看,好家伙,最多也就是两个月大的小羊羔皮,卷卷的绒毛如菊花一样翻转着,袖口和下摆还镶了三指宽的水獭皮。
“小孩子穿这么贵重的皮袄干什么?”我说,脱了孩子的外套换上,留了上面的扣子,翻出一边的羊毛来。雪白的羊毛衬了天天的小脸,粉嘟嘟的,我在他脸上咬了一口,说:“你个小坏蛋,还不谢谢嫫啦(藏语是奶奶的意思)。”
天天娇声娇气地说了声:“嫫啦,谢谢!”
“不谢不谢,我的宝贝儿,来,让嫫啦看看。”
天天走到她身边,婆婆牵了他的小手,“咱们去看看波啦(藏语是爷爷的意思)在干什么呢。”
我看着婆孙俩的背影,笑了。天天能得到大家的喜爱,我是打心里高兴的。
“哼……”正在织布的央宗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看了她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央宗就是这么个人,心里不痛快马上就要说出来,说完后又什么都没有。
我故意喊着“嘉措,你儿子穿了皮袄,漂亮极了。”便下楼去了。
到了楼下,三辆摩托车摆在门前的草地上,扎西和宇琼正在绑莲和一航阿哥的行李,朗结和蓉在一边帮忙。
“扎西,你留下,明天和朗结去镇里走一趟,牲畜快没盐了,买上两袋,再买两条毛毯回来,冬天给阿爸啦阿妈啦盖腿用。”嘉措走过来,突然这么说,一边就发动了摩托车。“我去那边。有一年多没去了,我该去看看她阿爸。”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他。特别是楼梯上的央宗,脸色马上就阴了下来。
“家长,你不去看次仁舅舅,他会生气的。”我故意大声说,打破了僵局。
“回来再去拜访吧!”他说,并不看大家,“天天,过来,坐到阿爸前面。”
天天答应一声,高兴地爬到了嘉措前面坐好。
“走吧,早走早到。”嘉措对我说,“上来!”
我不敢看扎西,知道他一直盼着能跟我一起回娘家。事情的突然变化不是我所能掌控的,心里有些替扎西难过。
在嘉措的催促中,我有些尴尬地跨上摩托车后座,搂了他的腰。
洛桑和莲一辆摩托车,一航阿哥自己驾一辆摩托车跟在后面。
三辆摩托车行驶在乡村的土公路上,扬起一溜尘烟。
到家是中午。
只有嫂子和奶奶在。阿爸到邻居家喝酒去了,大哥在地里。村小学的老师去拉萨打工了,二哥初中毕业后,村里就让他暂时做代课老师了,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
奶奶看到我们,高兴得嘴都合不上。叫嫂子:“快去叫他阿爸回来,卓嘎啦回来了,我的卓嘎啦回来了。”
我把天天拉到前面,说:“快叫嫫啦好。”
天天看着奶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问了个好。
“这是我的儿子,叫扎西罗布,小名叫天天。”我附在奶奶的耳边,大声说。
“好好好,小卓嘎的孩子也长大啦。好啊!”奶奶说,脸上深深的纹路舒展开来,拉了莲的手。“快坐快坐,大伙别站着,都坐下。卓嘎,你去打一壶酒,还在原来那个桶里。”
我答应一声,向后面的库房走去,天天拉着我的衣摆。“你不是一向胆大包天的吗?这回倒害怕了。”我蹲下看着天天,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说,“跟着阿爸,阿妈马上回来。”
天天不情愿地向嘉措走去。
我进了库房,发现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木头的酒桶结了厚厚的黑垢还在窗边,青稞码在墙根处,就连小窗处那一抹斜斜照在地上的光线以及光影中飞舞的尘埃,都还是一模一样。
生活的节奏啊,依旧,变的只是人心。
我接了酒出去,给每人倒上一杯,给莲倒了杯白水。
随着楼梯响,爸啦和大哥回来了,后面跟着嫂子和两个侄儿。大伙都站起来,打着招呼。
我拿过酒壶,爸啦和大哥从怀里掏出银质的酒碗放在桌上,我一一倒满,再双手奉上。
“你们有一年多没来了吧?听说你们在拉萨买了房,是真的吗?”爸啦看着嘉措问。
“是的,爸啦。我们都在拉萨,工作比较多,所以没能来看你。爸啦和家里都好吧?”
“都好都好。罗布长这么高了?”爸啦喝了一大口酒,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渍,看着天天说。
“罗布,向波啦问好。”嘉措拉过依在莲怀里的天天说。
“波啦好!”天天点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爸啦,突然问。“波啦,你的下巴上为什么长白头发?”
“啊……”大伙愣了一下,蓦然哈哈大笑。
莲扭过天天,“宝贝,你太可爱了,可爱死了。”
“天天,波啦下巴上长的可不是白头发,那叫胡子。”我笑得都快岔气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二哥是中午回来的,拿着书本和一盒粉笔。他放下东西说:“今天乡上来人说,村小学要撤了,把三个年级都合并到乡小学去。唉,又有好多孩子无法上学了。”
“合并到乡小学不是很好吗?”卓一航不解地问。
“上学就远了啊。本来有些家长就不愿让孩子上学,这样一来就更可以找借口让小孩放牦牛去了。”二哥说。
“三个年级有多少学生?”莲问。
“十二个。一年级八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一个。”二哥说。
“都是你一个人教啊?”莲拿过他的课本随意翻着问。
“本来有个老师,是乡上分来的。人家嫌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去拉萨的私立学校工作了。村里上过学的近几年都出去打工,一个月少说也能挣个千把块钱。乡上只给代课老师一个月两百块,这么点钱,谁愿意干啊?”二哥说,把一杯青稞酒全灌进口里。
“我觉得你还是尽量做做家长的工作。现在不比过去,就是打工,上过学的也比没上过学的要好些,至少会认点简单的汉字,听得懂简单的汉话啊。”莲说。
“唉……也只能如此了。”二哥叹了口气,再次把一杯酒灌进口里。
我们家是个比较老式的家庭。大哥、二哥会做酥油花,每年藏历年前会做些传统的“折不扎(插在切玛斗里的酥油花)”拿到县上去卖,挣回一点零花钱。不忙的时候,二哥也会去其他地区打短工,但时间很有限。因为家里牧场需要人、地里也需要人。
所以这几年,村里男人多的家庭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家的生活还在原地踏步。
如果学校解散,二哥连那一个月两百块钱的收入都没有了,确实该另做打算。晚上我听到嘉措在跟爸啦说,让二哥跟他一起去拉萨打工,有了钱,收割的时候如果忙不过来,就请人来暂时帮忙也是划算的。
莲和洛桑一直跟奶奶在一起,听到他们在说扎囊家族,又在说贡布寺活佛的唐卡。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不知进还是不进。
“扎囊家族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家族,只可惜历代单传。有人说,扎囊家族是被诅咒过的,拥有荣华富贵却没有享受荣华富贵的主人。”奶奶叹了口气接着说:“还有人说,除非扎囊家族把女儿嫁给黑腿的奴隶,才能解除被诅咒的命运。你想想,那个时代,等级制度那么森严,主子和奴隶,一个是天上的白云,一个是地上的狗屎,怎么可能走到一起呢?再说,扎囊家就那么一个女儿,宝贝得跟眼睛一样,老夫人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把她嫁给又脏又臭的奴隶的。唉……”
“奶奶,你真相信人的命运会被诅咒吗?”莲看着墙上的佛祖唐卡,喃喃自语。
“奶奶这么大年纪了,只知道一切要顺其自然。诅咒不诅咒的,倒是不在乎的。”奶奶说,白发散落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有钱也好没钱也好,活着的天数就那么多。佛祖不会因为你有钱就多给你一些快乐,也不会因为你没钱就少给你一些快乐。孩子,你看看窗外,几千年了,雪山还是那座雪山,森林也还是那片森林,只是翻过雪山的人、走进森林的脸,年年都在变化。扎囊家族不在了,那个诅咒也不在了。谁嫁了谁、谁又娶了谁,还有什么关系呢?主子也好、奴隶也好,都被时间融化到一起了。”
“奶奶,真的找不到扎囊家族的后人了吗?”
“找不到了。听说扎囊家族最后一个小姐被人拐走了,金珠玛米进来后,老夫人把所有的钱财全捐给了寺庙,出家当了尼姑。‘文革’时,老夫人又被弄出来斗了又斗,她终究是无法忍受那样的羞辱,自杀了。”奶奶说到这里,浑浊的眼底闪过一道亮光,还没等我看清楚,她已经迅速低了头,转动手上的经筒。
莲也转动了经筒,经筒上的蓝脖子鸟旋转如飞。
久久……
“别找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你是个聪明人,消失了的,就让它成泥土吧。重新翻出来,也是臭了,脏了,看了不过徒惹伤心而已。”奶奶虔诚而空灵的目光透射出一股执著的信念和无欲无求的沧桑,那木刻般的皱纹记录着尘封了几十年的过往。
“唉……”莲叹了口气,白皙的脸庞上升起一团淡淡的红晕,她不再问什么。
只是奶奶持的黄色镶了绿松石、红宝石的经筒转得更快了。
莲那只画了蓝脖子鸟的经筒却慢慢停了下来,静静地伫立在光影中。
坐飞机到成都,再坐车到雅安。一路上浩不停地发信息给我,说让我等等他,处理完手中事就陪我去拉萨。最后无可奈何之下才说每到一地要打电话,需要什么跟他说他会寄给我,不要省钱、开心地玩、早点回去。
有时候我想自己真的像一株有毒的罂粟,浩浇开了我的第一个花期,从此变得媚惑艳丽。说实话,我跟任何男人在一起,在不动心的前提下,从来不会多给一分但也从来不会少给一分。不过就是一场场情与欲的盛宴而已,参加的男女图的就是个开心,当时的开心,事后的回味。再见时来一次斑驳迤丽的旧梦重温也未尝不可,男人上了瘾,我却未必。只有我知这盛宴是有毒的,只是男人乐于此我也乐于此,下不为例是安慰自己的话。谁知道明天我会牵了谁的手跟谁上路?
别说我放荡,我只是享受生活,享受上天赐予我的这个身体。怪只怪这你争我夺的大都市里把男女的性别差异模糊了。男人们说我们越来越不像女人,而我们则认为男人越来越有女人味。正因为女人找不到依靠和男人找不到善解人意的天使,才使得白头偕老成了远古的神话。女人游走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放荡中寻找真情,杂乱中寻找唯一,运气好时真命天子出现也不是没有可能。此间多找了几个男人,也算不了多大的事吧,既不祸国也不殃民。
雅安———雅女雅雨雅鱼,三宝闻名的城市。此时,我就坐在江边古榕下,看着烟雨蒙蒙把天空湿透。这些年总是习惯了一个人独坐、习惯了一个人流泪、习惯了自己安慰自己……偶尔忍不住会想想,也许这次碰到的男人会有所不同,也许这次就能安了身定了心再不流浪。其实,哪个男人都一样让人失望,哪次动情的结果换来的都是情伤。
感情于我原本就是奢侈,不要也罢了。只是那个粉嘟嘟的水儿啊,你终究是我解不开的心结,无法揭过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