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措出的这个主意不错,不至于把草场烧了但又能让牦牛害怕。”洛桑握着莲的手站在岩石上,看着下面微笑着说,“多年来嘉措还没忘记自己是个牧人。”
“魔女,你家长很聪明啊!他说这样做既不会烧到草场,又能赶跑牦牛。”莲看着我“嘿嘿”地笑。
“那当然,我家长是他们中最了不起的。”我得意地笑,搂紧了睡着的天天。
“切……有什么好得意的?”莲白了我一眼,“我们下去吧,这种热闹错过了很可惜的。”
“这可是争草场,牧人在流血呢,怎么到你那儿成了热闹了呢?”我好笑地白了莲一眼,拉了马向下走去。
下到草地上,翻身上马走了还不到十分钟,就见前面来了一个人,冲我们大声喊:“别过来,卓嘎阿佳,嘉措阿哥让你去帐篷,前面已经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伤到人没有?”我大声喊道。
“暂时还没有。”
“不是用火球赶跑了牦牛吗?怎么又会打起来了?”
“我们赶出去,他们又赶进来。”
“怎么这么不讲理?”我说,拉转马头向帐篷点跑去。
进了帐篷,见几个女人正在烧水。德央也在。我把睡着的天天放在卡垫上,脱了羊皮袄盖在他身上,转身就向外走。
“你干什么去?”德央叫住我。
“去看我男人。”我说着翻身上马。
“你去也帮不了什么,嘉措让你在这里等他们。”
“不,我放心不下。你帮我看着天天,我去看看他们。”我说,一挥马鞭向着有火光的地方疾驰而去。
星空下,只见我们的人拿着手电,雪白的光柱四处照射。牦牛和绵羊在草地上乱窜,不时有人被踩到或是被石头打中,大声叫唤着。
我大声喊着:“嘉措、扎西,你们在哪里?”顾不上察看周围的情形,只想知道我家的男人安不安全?
“女人,你来干什么?”嘉措的声音从另一头响起,“不是叫你不要过来吗?”
“我来看看你们。”我说,打马朝着他声音的方向驰去。终于看到人群中嘉措的脸,一个小伙子扶着他,右胳膊上还有点点血迹,心顿时一紧。
“伤到哪里了?”我滚落马背,一把抓着他的胳膊。
“被砍了一下。”嘉措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
“谁砍的?”看到他的伤,血一下子冲到了大脑,扯下头巾飞快地裹在他流血的胳膊上。
“还有谁?山那边的人啊,他们来了好多人堵我们,幸好嘉措大哥在,他让骑摩托车的人从山边过去,带了羊毛石头点燃往牦牛群里扔,才把牦牛重新赶回了山脚下,不过,还是留下了小部分。混乱中,大哥受伤了。”扶他的阿哥对我说。
“扎西呢?”
“在那边。”他向远处努了努嘴说。
“浑蛋,敢伤我男人。”我暴喝,放开嘉措,不顾嘉措的呼喊,翻身上马向朦胧的草原疾驰而去。
到了近前,见扎西跟十几个男人一起,用石头打着一群牦牛往草地外走,对方的人站在山脚下,也大声吆喝着,还往这边人群里扔石头。
一时间,石头如雨点般乱飞。两边都不时有人被打中,发出惨叫声。
我想也没想,掏出马鞭飞快跑进了牦牛群,牦牛受惊自动让开了一条道。
对方没想到会突然窜出个骑马的女人,惊愕之间我已经驰到了跟前,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马鞭就挥了出去。“你们伤我男人,就得拿血来给我看。”我大声喊着,真如一个疯狂的魔女,马鞭到处,惊叫声四起。
“谁伤了你男人?不是我。”挨打的人抱着脑袋大叫,顺着山势飞快向上窜去。
“别怕,她就一个女人!”我右侧的汉子大叫,拿着刀就冲了出来,一刀扎在我骑的马屁股上。马儿负痛惊了起来,前蹄高高扬起。我左手抓了马鬃,右手持鞭狠狠挥了出去,打在那人的额头上,鲜血顿时就流了下来,那人“啊”的一声捂住了额头,我也被掀落马背。
还没爬起来,马鞭就向近前的人影挥了出去,几个人顿时哇哇叫了起来。我没有迟疑,鞭子不停地挥出去,心里只有一个狂乱的念头:“我要为男人报仇。”
“她疯了,这个女人疯了。”有人狂叫着向一边跑去,“快走,天亮再说。”
我扶着山石站了起来,提着鞭追去,一边大叫:“是雄鹰你就别跑!”
身后传来扎西的惊呼:“魔女,别追了……”
然后是其他阿哥的喊声:“卓嘎……”
接着嘉措的喊声也加了进来:“魔女,当心!”
身后一片蹄声响起,所有人都跑了过来。
然后扎西抱住了我,“好了,他们跑了,别追了。”
看着白花花的山腰上再没一个人影,牦牛也瞬间跑得没有踪影,我顿时软了下来。“扎西,你受伤没有?”
“没有,我好好的。”扎西说,嘿嘿地笑,“魔女,你刚才好厉害,把那帮人打得抱头乱窜。”
“谁叫他们砍伤你哥。”我说,转回头来,见嘉措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我,黑亮的眸子在夜色里如豹一般亮晶晶的。
那一晚,大伙都没睡,集中在村委会的帐篷里。草场的争夺年年都会发生。谁都明白,放弃就意味着饿肚子。在严酷的自然灾害面前,只有足够强大才能获得更多的生存机会。在这片蓝天之下,大地之上的高原,雪山深处的牧人代代相传着这样的定律,适者才能生存下去。
所以雪灾来时,山那边的人会理所当然地把牛羊赶到我们的草场上,我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呵护自己的草场不被占领。
我和莲坐在火炉边,听着隔壁的帐篷里吵成了一片。
“魔女,你用鞭子抽那些男人的时候,真的像个魔女。”莲嘻嘻地笑着。
“如果谁伤了洛桑,我看你也会变成魔女的。”我说,端起青稞酒喝了一口。
“卓嘎,如果受伤的是扎西,你也会这样发疯吗?”
“会。”我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莲偏了头看我,火光映着她脸庞,眸子如湖水一般清亮。
“他们是我的男人啊!”我笑着说,“无论我心里怎么想的,只要嫁了他们,我都有责任把他们照顾好。嘉措也好、扎西也好,只要我一天还是他们的女人,我就一天不能放手。莲,我们的生活跟你们不一样,对你们来说,一个男人就是女人看守的全部了,对我来说,嘉措、扎西、宇琼、边玛才是全部。幸好,现在朗结不要我管了,总算是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朗结的事,他父母同意了吗?”
“你没看出来吗?这次回来,阿爸阿妈什么话都没说,就是默认了啊。”我说,“作为叔叔,这是朗结的权利。我们家今后多了一户亲戚走动了,哈哈……”
莲微笑着看我,少顷说:“卓嘎,你知道吗?男人娶了你真是福气。”
“就因为我会打架?”我喝了一大口酒,戏谑地笑。
“因为你会保护他们啊!”她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知道吗?在我们那里,女人是要男人照顾的,是要男人为她流血流泪遮风挡风的,如果哪一点照顾不周了,不仅女人会流着泪说男人不负责任,就是女人的娘家人和周围的朋友也会出来指责那个男人。”
“啊……”我张大了嘴,想了想说,“我们的孩子才像那样的,需要阿妈保护。”
莲哈哈大笑,说:“卓嘎,你这话说得很贴切。只有孩子才需要被人照顾,看来我得向你学习了,不能事事都需要依赖着洛桑。”
“你对洛桑也很好啊,昨晚我还看见你给洛桑洗脚来着。”
莲啐了我一口,红了脸。
这时隔壁帐篷里突然传出好大的声音,像是吵了起来。
我和莲起身出了帐篷,走到旁边帐篷门边,探头往里看着。见里面坐满了人,嘉措坐在右边的卡垫上,身前抱着天天,洛桑坐在正中卡垫上。
“咱们这样打下去总不是办法。今天我们把他们赶跑了,明天他们又来了,政府的救济一时半会儿又进不来。如果我们不让他们进我们的草场,他们的牛羊就只能饿死了。”
“那是他们活该,谁叫他们不把过冬的草场留下。”一个汉子端着酒碗,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如果他们的牛羊都饿死了,开春后怎么办?我们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挨饿啊。”嘉措说,“可是如果我们把草场给了他们,万一我们这边也下起了暴雪怎么办?咱们的牛羊就没法过冬了。所以我有个提议,能不能去找找他们村长,看能商量出个什么办法来?”
“能有什么办法?如果我们把草场给了他们,咱们明天就只能饿肚子。哪年不是这样争来抢去的,有能力的人才能保住草场,这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嘉措,我看你是在拉萨待久了,脑袋坏了吧?”另一个汉子显然喝醉了,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指着嘉措说。
“别用手指指着我说话。”嘉措的胳膊上还裹着我的头巾,却一把挥开了那人的手。
那人把酒杯一顿,说:“就指了你怎么样?你想谈判,把草场让给他们,凭什么呀?这是我们的草场,咱们的牛羊过冬用的。”
“我说的是把我们的草场分给他们一半。因为即使我们遭灾,如果节约一点,我们也可以熬过去的。”嘉措站了起来,嗓门也大了。
对面的两人跟着站了起来,盯着嘉措。
扎西放开天天,站到了他哥旁边。
帐篷里的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格外紧张。
洛桑轻咳了一声,站着的人畏惧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了下来。
“我不同意把草场给他们。”坐下的人中有人咕噜了这么一句。
“这个草场不仅是预防雪灾的,还是我们接羔的草场。开春后各家一下羔子,牲口需要大量的草,那时青草又没长出来,母的没草吃,小羔子哪有奶喝?”另一个人也小声说。
“我们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活佛给我们提了个建议,大伙儿看行不行?”嘉措说。
场面顿时就安静下来了。
“活佛的意思,我们把一半草场暂时借给他们渡过难关,条件是政府的救济送来后要分给我们一半,以备我们遭灾时使用。这样山那边的牛羊不至于饿死,到接羔子的时候我们也不用担心雪灾突然降临了。”嘉措把抱着他小腿“嗯嗯叽叽”的天天递给扎西,回头看着大伙儿说。
大家开始交头接耳,不时有人点着头。
“商量一下,看这个办法行不行?”
“这倒是个好办法。”有人说。
“是啊!这样一来他们的牛羊有救了,我们也不用担心雪灾来时没草场避灾了。”
“只是找谁去说呢?”
……
“活佛说了,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他愿意从中调解。”嘉措清了一下嗓子说。
几个年长的家长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站起来走到洛桑面前,双手合十弯腰低头说:“那就麻烦仁波切了。”
洛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端起茶杯时冲门口的莲悄悄眨了眨眼。
我松了口气,扭了莲的腰一下,“这是你的鬼主意?”
那女人白了我一眼,扭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洛桑和嘉措就去了山那边。中午他们回来时,对方的村长和两个小伙子也来了,身后跟着一头牦牛,驮着酥油和奶渣、砖茶等,说感谢我们帮他们渡过难关,受伤人的医药费全由他们出,等冬宰的时候再请我们全村人去吃血肠。
事情就这么圆满解决了。嘉措因为这件事的处理而威信大增,村里甚至希望他能回来参加年底的村干部选举。
那些日子是怎么度过的?我不知道。无知无觉的我,像极了一具行尸走肉。卓一航寄了一大包照片来,有水儿的,也有水儿和天天在一起的合影,除了每天看着孩子的照片在无休无止地流泪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姐姐开始说我身上有老人的味儿。
我不在乎自己身上是什么味道。老人也罢,年轻人也罢,日月更迭似乎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只是坐着,只是躺着,什么都不想干。就让我这么死了吧,灰飞烟灭,来世也不再有。常常站在阳台上,看下面如蚂蚁般的人影。他们的脚步为什么总是匆匆?人生有那么多的事可做吗?做完了事呢?还干什么呢?为什么要活着?看看头顶的天,灰蒙蒙的随时都要垮下来,看看我们的脸,皱纹天天在增多。为什么要活着?是为了等到世界末日亲眼看到大地毁灭吗?还是为了感受年轻姣美的容颜被岁月残忍地一点点变老?不,我不想看到这些。所以,让我就此离去吧,此时,现在,离这个世界远远的,云天之外,洛水之滨,何处安放我的灵魂?
“你干什么?死人,你快下来。”
姐姐一声大喝并扑了过来。
回过神来方发现,自己一条腿已经在阳台之外了。
我在干什么啊?我为什么要这样?自杀吗?凭什么死的就是自己呢?错不在我,罪更不及我,凭什么要我放弃生命而不是那些伤我害我的人呢?
“妹妹,你可不能这样啊!爸妈年纪大了,你这不是要他们的老命吗?下来,快,下来,我叫你下来啊死人。”姐姐拉着我,把我从栏杆上硬扯了下来,抱着我号啕大哭。
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替她抹去眼泪。
我知道你想孩子,可也不能这样啊。水儿终究会长大的,她怎么可能忘记自己的妈呢?等她大了自会来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