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还……”我想说他还小,但转念一想,嘉措说的也不无道理。天天是男孩子,草原上像他这么大的男孩都可以跟在阿爸身边捡牛粪了。康巴人的后代,马背上的游牧人,怎么可能一辈子躲在阿妈的羊皮袄里?
莲和卓一航说难得见到牧人争草场,一定要跟去。公公婆婆直说很危险,他俩根本不听。无奈,嘉措便又叫人多准备了三匹马。
从家到帮锦草原有两条路。一条路是顺着雪山脚下过去,不用翻山,路平,但远了很多,骑摩托可以走。另一条是翻过雪山,大约三个小时就到了。
我们都想快点赶到草原去。因为别家的男人早到了,我们不能让人说闲话。
虽说草场早分到户了,但各家的草场都是连在一起的,一个村里的人,你家的牲畜我家的牲畜偶尔过一下界不会成为问题。但如果另一个村大批的牲畜进了我们的草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特别是过冬的牧场,养了一个夏天的草,自己的牲畜都不让进的,就是为了留着应付雪灾。
雪灾和冰雹在我们这儿是最常见的灾难。
草场都是沙地,有的地方连沙都算不上,全是细小的石子铺在大地上,昼夜温差极大,白天零上十几度,晚上零下十几度。在这样的环境下,草场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过去我们不懂草场的面积与承载的牲畜要成正比,只是盲目地发展牲畜的种群,草场质量越来越差,好的牧场没几年就被牛羊啃成了荒漠。现在好了,政府给每个乡上都派了畜牧技术员,经常下乡给我们讲解饲养牲畜的知识。牧民们知道怎么预防雪灾,怎么预防牲畜生病。
由于气温低,雪覆盖了的草场不容易融化,牛羊没了草吃,就只能干巴巴地饿死。记得在我十二岁那年草场就发生过一次极大的雪灾,成片成片的牛羊饿死在雪地里,那个惨啊,现在想来都还后怕。虽说我们也种有青稞,但青稞不是我们的主食,牧民的粮仓走在草原上。大雪封上草原一个月,来年的生活将会变得十分艰难。
今年开春前,村里早早就预留了过冬的草场。面积不大,但足够我们村的牛羊熬上十来天。
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们,只要能熬过十来天,政府的救济就会到了。不像过去,雪灾一来,成群成群的牛羊就只能望天等死。
草原的天是不会随着人们的意志而变化的,雪灾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只有佛祖知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做好准备地等待。
过去我们一到冬天,各村常为争草场打架。近些年开始好转了,各村都知道预留过冬的牧场。但也有的地方,雪灾来得早一些,怕后面还有更大的灾难,就不用自己储备的草场,而是把牛羊赶到别村的地盘上。
中午我们一行人终于赶到了草原。嘉措带了扎西去村委会的帐篷,我们留下来打扫清理帐篷。由于人多,还得再重新搭一个。
莲和一航阿哥拎着相机追着马、追着牦牛到处晃着颇为兴奋,洛桑领了天天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草原上的气氛有些紧张,人人都在谈论大山深处另一边的雪灾情况。
“昨晚他们还想把牛羊赶过来,被我们的藏獒发现了,大伙一夜没睡守在垭口上,早上他们又来了,还打伤了我们两个人。”琼宗的嫂子德央看到我,过来打招呼,她的藏獒跟在身边。
“听说扎旺家的老三腿被打断了?现在怎么样?”我一边指挥着朗结把帐篷的撑杆立了起来,一边手脚不停地生炉子、晒卡垫。
“早上已经派人送到县上去了。”
“伤得很严重吗?”
“骨头断了。村长说了,治疗的钱由集体出。”德央跟我一起抬了卡垫出来在草地上展开。一个夏天没用了,有些霉味,需要晒晒。
“那是应该的。”我说,拍打着卡垫上的灰尘。
草原上的汉子,风里来雨里去,受点伤流点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没有人会大惊小怪。再说,一个男人为了捍卫集体的利益而受伤,他也会受到所有人的尊敬。
“是啊,咱们就这一屯过冬的草场,如果让他们占了去,雪灾来时我们就得饿死了。”德央说,“听男人说,山那边去年没有灾害,所以今年留的草场很小,他们以为今年还像去年那么幸运呢,哪知他们早早就灾遭了。唉……”
“他们应该找政府想办法去呀,来抢我们的草场干什么?”
“听说找了,不过政府的救济不会那么快到的。山那边一直在下雪,封山了进不去,他们才把牛羊赶到我们这边来了嘛。还好只是一小部分,要是全都赶了过来,我们想挡也挡不住。”
“你说这天啊,树叶都还没掉完怎么雪就来了呢?”我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如洗过一样,雪山在太阳的映照下,银光闪闪。谁能想到这样的天说变就会变的,没准下一分钟乌云密布冰雹就来了呢。
“唉……”德央又叹了口气,“但愿今年冬天不要下雪,我家才生了五头小牦牛,雪灾来了母牦牛都无法活,何况小的呢?”
……
我俩正说着,就见蓝天下的草原尽头三个小黑点向这边移动,没一会儿就出现摩托车清晰的轮廓。
“遭了,好像又出事了!”德央站在黑帐篷前,手搭在额头上看着远处,花白相间的藏獒立在她身边。
“怎么了?”装了牛粪正要进帐篷的我也回过头来,看着那三辆越来越近的摩托车。
“他们是看守冬季牧场的人,应该是晚上月亮升到雪山顶的时候才换班的,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肯定出事了。”
“德央,德央……去通知村长,他们又……又来了……”德央家长的弟弟,也是她的另一个男人骑着摩托车卷起一溜尘土,胸前的衬衣和脸上都是血。
“佛祖啊……”德央大叫一声扑了过去,抓着她家老二的胳膊,“伤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还活着。”男人咧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去叫大哥,还有通知村长他们。山那边的牦牛全到我们草场来了,再不去就晚了。”
“你扶他去包伤,我去叫。”我说,扔了牛粪筐就往村委会的帐篷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嘉措,嘉措,出事了。嘉措……”
帐篷里的所有人都跑了出来。
回来的人赶紧把草场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有多少牲畜?”
“密密麻麻的,最少也有一千多头牦牛,羊就不知道有多少了。我们的藏獒根本抵挡不住。”
“村长他们都不在,送阿旺家的老二去医院了。怎么办?”有人说。
“什么时候回来?”嘉措问。
“最快也得三天啊!”
“我们的草场啊……”普琼大爷喃喃地念着,经筒转得飞快。他的三个儿子都来了草场,其中一个也受伤回家去了。
“卓嘎,你带着女人,用羊毛包上石子浸上酥油,牦牛怕火,咱们用火赶他们。各帐篷都去把自己的藏獒找回来跟我去牧场,带上吃的。”嘉措站出来大声说。
没有人提出异议,男人立即散开找藏獒去了。
我和女人们从村委会的帐篷里抬出一大包羊毛,扎西和几个男人烧火熬酥油。等酥油化了,我们飞快地干了起来,没一会儿就装了两筐羊毛石头,男人们也陆陆续续带着自己的藏獒过来了。
一时间,草地上人叫獒吼马嘶还夹杂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响成一片。
嘉措骑了扎西的摩托车过来,后座上放了干肉袋子。他说:“够了,走吧!”
有人把羊毛石头装进袋子扔在马背上,骑马的骑马,骑摩托的骑摩托,藏獒跟在后面,朝着雪山呼啸而去。
“我们呢?带上我们!”拎着相机的莲和卓一航大叫着飞奔而来,嘉措他们早跑得没了影。
“你以为他们是去跳锅庄啊?”洛桑牵着天天站在一旁,哭笑不得地看着莲。
“千年难遇的机会,争草场啊!亲爱的洛桑大人,我一定要拍,想办法,快想办法……”莲拉着洛桑的胳膊直摇,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在情人面前撒娇。
“女人,这可不是岗热草原,我哪有办法?”
“我不管,你是活佛,总会有办法的。”莲把相机塞给卓一航,回头眼巴巴地看着洛桑。
“他们是去打架,太危险了,我不想你去。”
“不怕不怕,咱们连偷猎者的枪都不怕,何况打架呢?是吧,一航!”莲说,转头向卓一航眨了眨眼。
“对对对……”卓一航极配合地点着头。
“带我们去嘛。”莲走到洛桑面前,拉着他男人的手一通乱摇。
“莲,那边冷得很,还要过雪山的垭口,晚上有狼。”我走了过去,看了看天说,“太晚了,我们就在帐篷里等吧。”
“魔女,你就不担心你男人啊?万一他们受伤了呢?没人照顾哦。”莲斜了我一眼说。
“男人受点伤怕啥?”我笑着说,“哪个男人不受伤就长大了的。”
“要是伤得很重呢?比如不能走路了呢?”莲不怀好意地说。
“呸,你就胡说吧!”我白了她一眼,心里却泛起了嘀咕。嘉措一向生活在城里,又不熟悉草原,要是真的受伤了怎么办?还有扎西,连皮袄都没带,那边晚上很冷的,冻病了可怎么好?
“魔女,你还不去?”莲看着我,笑得我心里发毛。
看着远处的雪山,有些迟疑。心底的担忧越来越重,如果跟了去,会不会成为男人的累赘?再说这么晚了,翻雪山可是问题。
“走吧,魔女,没问题的,有他带着我们,保证平安回来。”莲瞄了她男人一眼,嘿嘿地笑。
“女人,你就那么想看热闹啊?”洛桑把莲脸颊上的发丝理到背后,戏谑地笑。
“嘿嘿,那个……好不容易遇到了,如果不看会对不起佛祖的。”莲傻笑着说。
“这跟佛祖有什么关系?”洛桑好笑地看着她。
“世间万物,有因就有果,佛祖既然安排了这么一场热闹,总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们既然碰到了,怎么能置身世外呢?”莲说得理直气壮的。
“你呀……强词夺理。好吧,陪你去。”
莲立即做了个胜利的手势,从卓一航手里抓过相机,看着洛桑热切地问:“我们怎么去?”
“卓嘎啦,有马吗?”
“有,我去找。”我说,“不过我不会套,只有男人会,他们又都走了。”
“把套马索拿来吧!”洛桑说,脱了袍子把衣袖拴在腰上。
我吃惊地看着洛桑,不敢置信一个养尊处优的活佛会套马。
“别把眼睛瞪那么大,他套马的技术保证不比你的扎西差。”莲笑着推了我一把,“还不快去拿套马索。”
小跑回帐篷把套马索拿来递给洛桑,我们走到帐篷外的草地上。那里有十几匹马在吃草,有我们家的,也有别家的。
洛桑走到马群里,一抬手,套马索呈一条弧线飞了出去,准确套在了就近的一匹棕色马身上。马挣扎着,前蹄扬得高高的,其他马则一溜烟儿向远处跑去。洛桑却不慌不忙,持索拉近了马,一把抓着马鬃飞身而上,接过我扔过去的缰绳,向远处的马群跑去,很快就追上了马群,长索飞扬,一会儿就套了两匹马,拴了回来。
“莲,你男人真是活佛吗?”我看着蓝天下手持套马索的洛桑迎风跑来,袍子向后飞扬着,身后跟着两匹健壮的马儿,真如天神下凡一般。
“这还能有假啊?”
“他怎么会有套马的本事呢?”
“他从小在甘孜的舅舅家长大,他舅舅的牛羊都是他在管理。”
“一个活佛还会牧人的本事,难怪你会爱上他。”
“嘿嘿,他是最棒的。”莲看着他男人,脸上笑得如一朵格桑花。
“莲,你真幸运。”我看着神采奕奕眼神清亮的莲,真诚地说。心里想着也只有莲,才配得上天神一样的洛桑。
“魔女,你也是幸运的,有那么多人爱着你,还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小坏蛋。”莲说,扭了一把天天的小脸蛋。
我和一航阿哥拿了马鞍过去,安好后,我又回帐篷拿来扎西的老羊皮袍和一些吃的。
洛桑和莲共乘一匹黑色的马,我带了天天骑一匹白色带崽的,一航阿哥骑了匹棕色的马,就着夕阳出发了。
太阳还没落到雪山后,月亮就挂到了东边的天上,日月同辉是我们这儿最常见的景象。雪山层层叠叠地向远处推去,惊起的野驴和藏羚羊撒开四蹄,一会儿就消失在河谷的尽头。
草地上的湖泊星罗棋布,雪山倒映在碧蓝的湖水里,鸟儿在水面上自由嬉戏。随着清脆的马蹄声,鸟儿们瞬间飞走,湖面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马背上的莲和卓一航还不时拿起相机按上几下,感叹着“真美,美极了”。
马蹄声消失了,鸟儿们重新落回水面,天地间又恢复了平静。
冬季牧场在雪山的另一侧,背风向阳,是牲畜们接羔和度过灾难的理想之地。就因了那片温暖湿润的草地,我们才能安全度过前年的暴风雪和去年的冰雹。老人们说,那是佛祖赐予我们的福地,轻易不让我们把牛羊赶进去。尽管分草场时各家都分了一块,但每年春天,村长总会宣布,把沟里的草地留出来过冬用。
翻过雪山已经月上中天。站在积雪的垭口上,牧场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手电筒的光柱到处都是,不时有火球在夜空下一闪而过,受惊的牦牛群便开始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