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老的尼姑走来,引领着六个此刻还算俗家身份的姑娘向前走去。阿佳和她的三个妹妹坐在我的另一边,其中老二和老三还带着自己的孩子,都抬了头看着达娃木然走过她们身边。阿佳突然转身抓着我的手,嘴唇颤抖,热泪盈眶。我理解阿佳的心情,此时此刻,达娃给家人带来的是荣光。作为母亲呢?对佛的虔诚真的就能盖过母爱吗?
将要受戒的阿尼跏趺坐在卡垫上,黄色的法衣绛红色的袈裟,每人面前放着一把银质的水壶。集体的经声已到尾音,高高的法座上,活佛拿起法铃轻轻转动,丁零零的声音顿时盖过经声,在幽暗的殿堂里回响着,然后铃音和经声同时止住,只有余音袅袅。
受戒的阿尼三人一同站起,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弯腰趋步走到活佛面前,伸出左手摸了一下“曲扎”(藏语为滤水器),表示自己已经滤去一切邪念。我看到达娃的手伸向“曲扎”时,心竟突然不由自主地颤抖,她也突然回过头向我们看来,眼泪泫然欲滴却强装出一抹笑意,坐在我前面的宇琼却突然低下头去。
达娃笑了一下,回过头去后马上走到活佛面前,活佛抓着她的左手,问:“你愿意受戒吗?”当达娃清晰地回答“愿意”的声音传来时,达娃的母亲和妹妹们都松了一口气,独有宇琼的头低得更深了。接着活佛把阿尼们需要持守的戒律一条条地问着,达娃清晰而坚定地回答着“是”,没有一丝犹豫。于是活佛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说:“从现在起,你就是受戒之人了,要严持戒律,认真学习,虔心侍佛。”三个尼姑都弯腰回答“是”,然后向活佛磕了三个长头,接受活佛摸顶赐福,尼姑们把给活佛的钱物献上。活佛看着阿尼,赐予她们一个新的名字,只是达娃在拉萨的色拉寺请高僧为自己赐了一个名字:单增白玛。活佛说她的名字不错,就用它吧!
忧伤的俗家姑娘达娃就这么正式变成了阿尼单增白玛。俗世之前的衣物、名字都仿如过眼云烟。
受戒后的七天之内,单增白玛禀持仪轨,过午不食,只靠一瓶酥油茶维持着一天所需,即把俗世留在体内的废物排泄干净。每天清早七点准时起床,第一件事是匍匐在神佛面前,默念三十六条戒律,逐条反思吟诵,直到自己领会贯通倒背如流。一个月后才在寺里负责学习经文的年长阿尼引领下,开始正式学经。
所学经文的内容,是从远古就被固定下来的。年轻的阿尼们念来,又别具一番味道。特别是听她们唱诵六字真言时,清润、甜美、婉转、柔美得不带一丝尘埃,佛如从远古穿透历史而来。
一航阿哥喜欢唱经的声音,他拿着小录音笔坐在大堂的柱子边,偶尔举起相机“咔嚓”两张。莲和洛桑坐在他边上,双手合十闭目跟着唱诵。我看完单增白玛剃度后,就带着烦躁不安的天天出去,嘉措和扎西他们也跟了出来。
出大门时,扎西掏出牦牛脖子上挂的绳套拴在德钦大殿的门上,我也跟他一起双手合十,祈祷牧场不要闹雪灾,牛羊不要生病,然后才离开。
“宇琼,记得定时给单增家送东西,她们家条件不好。”我们坐在路边的野桃树下歇息,嘉措对宇琼说。
宇琼还没从大殿的气氛中缓过神来,只是茫然地点着头。
“那间房子,请人帮着维修一下,门也重新换个新的吧?再买个太阳灶送上来。”
“嗯……”宇琼还是茫然地点着头。
我知道宇琼的心思。他在自责,他觉得单增白玛今日的果都是他造成的。其实,人这一生,就像奶奶说的,佛祖早为我们安排好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早在出生时就注定了,只有按照佛祖的安排,顺其自然地往前走,才是不违佛意的。
“想什么呢?像个菩萨。”我说,拍了宇琼的肩一下。
“没……没想什么。”宇琼收回目光,颇不自在的样子。
“宇琼……”我想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去转经吧!”宇琼不等我说出下面的话,就打断了我。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洛桑他们。”嘉措说。
“我也不去,我在这儿带孩子。”央宗说。
“好,我们去转经。”我站了起来,把天天放到嘉措怀里。“天天,跟你阿爸玩啊!”
于是我和扎西、朗结、蓉、边玛、宇琼向围绕着大殿的经廊走去,那里有几个老人唱着六字真言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我们在拐角处加入他们的行列。
老人们一边旋转着经筒一边大声唱诵六字真言。
先是扎西跟着老人们的节奏唱了起来,接着是宇琼,然后边玛、朗结、蓉都跟着唱了起来,然后我也跟着唱了起来。
六字真言,是我们自小熟悉的佛的语言。小时候听奶奶说,密宗宁玛派(也称红教)祖师莲花生大师前往香巴拉极乐世界时就是唱着“唵(om)嘛(ma)呢(ni)叭(pad)咪(mc)哞(hom)”。“唵”表示佛心皈依致敬的意思;“嘛、呢”,指的是随意变化的珠宝,用来形容人的心性的洁净;“叭、咪”,意为红莲花,喻示着自己希望心性的纯洁不染尘埃;“哞”表示金刚部心,意为用佛的力量,才能达到正觉。六字真言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归依观世音菩萨!愿仰仗您的大力加持,使我具有与您同样的清净无染、随意变现的自性功德并且迅速显现,随意达到我要达到的目的!”
六字真言一生至少要念十万遍,每天至少一百零八遍。念时“身心合一,心缘一致,不能胡思乱想”。
可以说,我们是在六字真言的吟诵中长大的。各个教派念诵的节奏不一样、轻重不一样。忙时,我们念得简短有力些;闲时,我们拖着长音,唱诵得字正腔圆荡气回肠。
无论哪一种方式,心性须一样的澄明。
奶奶念、阿妈念、朋友念、我也念。没去想过为什么念它,只是习惯了,就像吃饭穿衣一样,是生活中一个必然的节奏。
铜制的经筒飞快地旋转着,我们的脚步也跟着加快,唱诵的声音都合在了一个节奏上……经筒上凸出的六字真言越来越大,一个个金黄色的字母在眼前飞舞着,嗡咽有声。嘹亮悠长的唱诵不知来自何方,上下盘旋经久不息。人影开始模糊,我的前面是谁?我的后面又是谁?我来自哪里?要去往何处?都不知道了。我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
直到天天叫着“阿妈、阿妈,阿爸叫你去拜活佛”时,我们才停住了脚步。
“宇琼他们呢?”我定下神来,见扎西他们都在口子上等我,独不见了宇琼。
“宇琼拜活佛去了,朗结和蓉去转寺庙了。”扎西说着抱起天天。
“你怎么没去?”
“我等你啊!”他说,理所当然的样子。“魔女,你刚才转的样子……嘿嘿……”
“我转经的样子怎么啦?”走到他面前,偏了头看他。
“真好看,嘿嘿,真好看,像……像……仙女一样。”
“好啊,我不像魔女,像仙女了。扎西,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魔鬼了。”
他抱着天天只是“嘿嘿”地笑个不停。
活佛的临时住处在后面金刚殿的隔间里,我们到时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人手托哈达,怀着无限期待看着那间红色的宫殿。
嘉措正好出来,见到我和扎西,低声说:“宇琼在活佛面前许下愿望,他要去拉萨朝圣。”
“他去过拉萨了啊,上次不是你陪他去的大昭寺拜见佛祖吗?”我说,转了头看扎西。
“他要磕头去拉萨。”嘉措说。
“什么?”我张大了嘴,扎西也同样惊讶地看着他大哥。
“他说要磕头去拉萨。”嘉措再一次说,脸转向了别处。
“宇琼……在哪里?”我问。
“挂经幡去了。”嘉措说。
“定了吗?”尽管知道在活佛面前许下的愿望就没有更改的余地了,还是下意识问了出来。要知道我们这儿离拉萨何止千里?磕长头朝圣,一天最多也就两公里,一年多时间啊?四季更迭,无论多大的风、多大的雪都在路上,那不是常人能吃的苦。
吃最大的苦得最大的解脱,用折磨身体的方式来救赎心灵。这是我们对信仰的诠释,然而真的看到亲人要那么去做时,心还是会不忍。
千里匍匐啊。一路的风霜雨雪,身后的家人将是何等地担心。
再说宇琼,并没犯下佛祖不可饶恕的错,何须历经千难万险去救赎呢?
嘉措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小路走去。我和扎西也顾不得再去拜见活佛,跟了上去。
在路上碰到莲和洛桑,嘉措说了宇琼许愿的事。
“心境随缘有,妙法近前来。无在无不在,风吹梅花开。”莲喃喃念了这么几句,说:“大伙别说他了,愿既许下,就不能更改。让宇琼随了自己的心愿吧,也许他真能得到解脱。”
到了后山挂经幡的地方,见十几个小伙子正拉了长长的经幡一圈圈地绕在搭好的架子上。宇琼也在其中,正拿了经幡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
“仁钦?他怎么也在这里?”我看清跟宇琼说话的人后,吃惊地问。
扎西茫然地看我。
“刚才在活佛的屋子外碰到的。”嘉措说,走了过去。
我也跟了过去,“卓嘎,你们都来了?”仁钦转头见到我,笑着招呼。
“你何时来的?刚才怎么没见到呢?”我说,帮他们拉着经幡。
“我一直在大殿里,仪式完后才出来。碰到宇琼才知道你们都在。”
“宇琼,你哥说你要磕头去拉萨?”我看着宇琼问。
宇琼点了点头,“是啊,仁钦也要去,所以我俩约好一起出发。”
“你俩吃得了那样的苦?”我说,轮流看着两人,有些不相信他们。
“我们在活佛面前立下誓言,就一定会做到。”仁钦说,把缝好的蓝色经幡搭在木杆上,宇琼也爬上架子帮着固定,黑红的脸上挂着微笑。
经幡上下飞扬着,时而遮了他们的脸,时而裹了他们的身。不远的殿堂里传来阿尼们念经的嗡咽之声,没有人知道念的是什么,也没有人介意念的是什么,对我们来说,熟悉的音节代表着美好的心愿,让所有人都健健康康,让所有事情都顺顺利利。
回去前,我们去小屋向单增白玛告别。
小屋跟我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就是那扇门,当初被一航阿哥劈烂后都没来得及修,只是用木条简单钉了一下。不过住在这里,又是修行的阿尼,没什么贵重值钱的玩意儿,门只是挡个风寒而已。
屋子太小,嘉措他们站在门外等着,我和莲走了进去,单增白玛正在背诵戒律。
“我们要回去了,你大哥安排了人给你修门和装太阳能,糌粑和酥油他们也会按时送来。”我说,没有提及宇琼的事。事已至此,谁都是无可奈何的。既然都重新选择了生活方式,就一切随缘吧!
“谢谢你,阿佳。”单增白玛说,要给我们倒开水。
“不用了,他们还在外面等着呢。这水最好每天去检查一次,有时候放生的羊喝水时会把接水的槽弄翻。”我说,想起在这里的日日夜夜。白天除了不知名的小鸟外,一切寂静得就像雪山顶一样。晚上彻骨的冷啊,仿佛骨头都要结冰了。
单增白玛点着头。
“还有,这个小窗在太阳照到那个山尖后要盖起来,这样屋子里就不会太冷。”我说,从远山收回目光,止住就要溢出的眼泪。不想让人看到我的伤感。单增白玛跟我不一样,她是正式剃度出家的阿尼,是一家人的荣光,我们该为她高兴啊!
“好的,阿佳。”单增白玛轻声答应着。
“每天学习完后要跟周围的阿尼们来往,不要一个人关在这里。要多喝酥油茶,没酥油了跟我们说,我们会送来的。”
“好的,阿佳。”
“被子要拿出去晒,否则会潮。经书不看的时候要用塑料袋装起来……”我语无伦次地说,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
莲拥住我,轻拍着我的背说:“好了,卓嘎,单增白玛会把自己照顾好的,我们走吧。”
“放心吧,阿佳,我会好好修行,为你们祈福。”单增白玛也拉着我的手,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舍。她把我们一直送到山边。
“妹妹,需要什么就让人带信回来。”就要分别了,宇琼突然走到她面前,轻声说。话里透出来的关怀让单增白玛怔了一下,终还是立即平静如初。
“谢谢阿哥,我会的。”
转过山弯,就要翻过山梁时,我们集体回头看去,单增白玛还站在那里,蓝天第10章白云下,她瘦弱的身子一动不动,只有绛色的尼衣被山风刮得向后飘扬。
回到家还来不及给公公婆婆说今天的事,村长就带着两个牧场的阿哥“噔噔噔”地上楼来了。
见到我,劈头就问:“你们终于回来了。你家长呢?叫他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让你跑了好几趟。”公公站起来招呼,“他们也是刚刚到,你先坐下喝杯酒。卓嘎,去叫你家长过来。”
我去后面叫了嘉措出来。
“山那边的草场下雪,我把牛赶到我们草场上来了,昨天扎旺家的老二老三和普琼家的三个小子放牧时跟对方打了起来,把对方放牦牛的砍伤了两个人,咱们的藏獒还把他们的羊咬死了几只,今天他们来人报复,把扎旺家的老三腿打断了。村里商量,每家出两个男人去看守草场,咱们只有那一片草场维护得好,一个夏天都没让牛羊进去,就是为了应付今年的雪灾。如果让他们的牛羊吃了,雪灾一来我们就完了。来找你们好几趟都不在,嘉措,你家人多,去三个行吗?”
“我和扎西、边玛去,卓嘎去给我们烧茶,央宗和宇琼、朗结留在家里。爸啦,你看行不行?”嘉措接过我递的酒喝了一口说。
“行,你看着安排吧!”公公说,“要注意安全,但也别怕死,不要让人笑话我儿子都跟母牦牛似的。”
“我知道。”嘉措点了点头。
我转身进屋,打开箱子,把嘉措和扎西、边玛的羊皮袄翻了出来。牧场不比山下,温度比这里低了很多,特别是晚上,夏天也需要生炉子的。
我抱了袍子出来,迟疑着问嘉措:“天天怎么办?”
“带着他。他是康巴人的后代,该让他见见什么是真正的牧人了。”嘉措干脆地说,接过皮袄就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