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说我没有你能干,砍的柴没有你多,不会捡蘑菇给他们熬骨头汤,织的氆氇没有你织的平整细腻,酿的青稞酒在村里也拿不到第一名。可当初是他爸非要跟我爸结亲的啊,又不是我自己骑着马到他们家来的。”央宗说着,把瓢一扔坐到了旁边的卡垫上。
“央宗,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不一样,干活各有各的方法,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都是这个家的女人,吃同样的糌粑,还不是为了家里能更好吗?”我拿起瓢,搅着牛奶。
“是我想得多吗?听听外面的笑声,那是你的扎西罗布引起的,不是我的拉吉。拉吉算什么呀?没上过幼儿园不会认字,不知道奥特曼不知道蜡笔小新,她只是个傻子,跟她阿妈一样是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干活的牦牛。”
“你别这么说,我跟家长说说,开学时也让拉吉去幼儿园吧!”
“算了,拉吉是什么人啊,怎么能跟扎西罗布比?”她说完,恨恨地看了我一眼,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不知道还应该说什么。央宗的痛苦我能理解,但我也没办法,都是身处旋涡中的人,同样的无奈谁也不比谁少一分。
熄了火,小碗盛了牛奶,用木盘托了,出门时换上一脸明媚的笑,故意大声喊“牛奶来了,才烧好的。宇琼,边玛,去把剩下的端出来。”
宇琼和边玛答应着进去了。
婆婆接过牛奶,看着我笑。“卓嘎,你这一回来啊,家才像个家了。他们一天到晚都不会笑,弄得家里像寺庙一样安静。”
“她是魔女嘛,到哪儿,哪儿就热闹。”莲端了脸盆正好上楼来,听见婆婆的话,笑着说。
“我是魔女,你是妖怪。”我朝她扮了个鬼脸,得意地笑着说。
“阿妈是魔女,干妈是妖怪,我是奥特曼,把魔女和妖怪都消灭了。”天天高兴地拿着玩具枪冲着莲扫射。
“我打你个小妖怪。”莲说,放下脸盆,抓住天天打他屁股。
“干妈,我帮你打阿哥。”拉吉放下牛奶碗跑了过去。
于是天井里闹成一团,笑声搅得尘土飞扬。
欧珠舅舅的大女儿达娃的伤好回老家后,再没回原来的屋子,也不再穿原来的衣服,而是搬进了佛堂,着起了尼衣。中午阿佳突然来了,跟公公婆婆说大女儿要出家为尼,这个月十五号就剃度。
宇琼坐在天井里捻羊毛,听了这话后,线锤“啪”的一声掉落在地,所有人都转头看他,他赶紧捡了放在一边,飞快下楼去了。
扎西和边玛、朗结、一航阿哥在玩色子,我过去踢了他一脚,向楼下努了努嘴。扎西挠了挠头,起身跟了下去。
一边的嘉措对我扯起嘴角笑笑,过来补上扎西的缺。
我家的几个男人中,扎西和宇琼的性格差不多,都是闷声不响的。他俩却最能体会对方的想法,所以有什么事,宇琼不会跟其他人讲,却独会告诉他二哥。
去仓库取青稞时,我趴在小窗处往外看去,见他俩坐在门前干枯的草地上,扎西搂了宇琼的肩正在说着什么,宇琼则低垂着头。他们正前方,雪山隐隐。
宇琼和达娃,迫于世俗走不到一起,但并不能说就没感情。从小一起拾牛粪一起放牧长大的,名义上的兄妹并不能抑制住儿女感情的暗暗滋生。不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那么跟谁在一起还有区别吗?所以达娃飞快地结了婚,以为结婚了一切都会好,哪知却更加无法释怀。当亲妹妹举刀相向时,达娃真的万念俱灰,她用出家的方式来完结今生,决绝地把自己推到远离是非的高地,却也让宇琼的内疚更加强烈了。
晚上半躺在被里,嘉措半撑着头看着我说:“魔女,十五我们都去吧!”
“好。”我笑着,把他凑下来的头拨开了一些,“躺着好好说话,别冻着了。”
“我不冷。”他说,在我唇上吻了一下,“魔女,你说宇琼不会有事吧?”
“宇琼会有什么事?”我把被子给他往上拉了拉。
“我是说,他不会也去当扎巴吧?”
“不……不会吧?”我说,自己心里也没底。想起上次达娃受伤宇琼在医院里衣不解带照顾的情景。其实,宇琼的心还没完全回到我们这个家,毕竟他从小就过继给了欧珠舅舅,跟达娃一起长大的,虽说明知自己不是亲生的,但那个家庭终是把他当成亲生的骨肉来养。十几年啊,同吃同住同劳动,怎么可能说丢下就丢下了呢?
“魔女,你是最懂我的,让扎西多陪陪他,我不想兄弟们出什么事。”
“这可是家长的责任哦。”我说,拍了拍他的脸。
“帮一下你的男人就不行啊?”他说,故意强调着“你的男人”四个字。
“有什么好处?”我嬉笑着说。
“奖这个好不好?”他故意动了一下身子,我立即面红耳赤。
“去你的,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我随口说。见他脸色一变马上就后悔了,赶紧拉下他的脖子亲着。“对不起,对不起,我胡说的,你别介意啊!”
“唉……”他叹了一口气,把头俯在我脖边。“魔女,你是知道我心的。如果能够放下责任,我愿意马上带你走。”
“我知道,我明白的。你放心吧,我会跟扎西说,让他多陪陪宇琼。”我说,把话题岔开了。“你是大哥,有时间也要跟他谈谈,他们还是听你的。”
“对不起……”他轻咬着我的脖子说。
“你是狗啊,老是咬我。”我缩着脖子嘿嘿地笑,装着没听见那三个字。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呢?这样的生活不是我们选择的,却是我们应该过的。祖宗们如此,我们也如此。
“魔女……”喜欢他这么叫我,沉沉的,带着一丝喑哑。每当他这么叫我的时候,总会激起我全部的柔情。嘉措,我的家长啊,几年过去了,历过风经过雨,我们的家该是更加稳固了吧?我们的关系也该更加稳固了吧?
翻了身,把自己挤进他怀里,任他在自己的脖间、肩上留下斑斑点点的吻痕。“家长,你是属狗的啊?”
“我想吃了你。”他说,“吃在肚子里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好,你吃了我吧!”我说,更深地偎进他的怀抱。佛祖知道我有多么贪恋眼前这份温暖。喜欢在他身下的感觉。嘉措跟其他的男人不一样,当他如一股龙卷风般袭裹了我时,我会忘了一切,恢复成那个胆大妄为的牧女卓嘎,合了他的节奏一起飞向快乐的顶峰。
任他再一次疯狂地要了我。
让这夜更长一些吧,让明天不再来。身体不再轮换,心也不再为难。
舅舅家的达娃正式剃度那天,我们都去了。
出家,成为佛前的侍者,对于亲人来说,这是好事,是值得为之骄傲的。达娃的阿妈高兴,她的妹妹们也高兴。在事情决定后,家里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和谐。男人不再缠着要跟她睡觉,妹妹们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
受戒的日子是推算出来的。受戒之前,达娃在阿佳的陪伴下就把酥油、糌粑、面粉等食品送到寺庙里,分送给寺里的同修人。听奶奶说,在解放前,寺庙新来的尼姑要请全寺的尼姑吃喝,请一天寺里住持会赐予你一个“钦则”的名号;请两天以上则赐予“齐则古雪”的名号。除了吃喝以外,家庭富裕者,还要送礼物给寺里,如精美的器皿、青稞、酥油、牛羊肉、卡垫等。只有得到了这两个名分后,才可以不参加寺里的集体劳动,可以不参加寺里集体的念经。那时候我就想能当尼姑多好啊,不但不用干家里永无休止的活,只要送点礼,就连寺里的活都不用干了。
现在想想,在家也好,出家也罢,等级之分总是存在的。远离红尘的只是地方,心摆放在哪里,还得看自己。
我们早早就到了半山上的寺庙里。大经堂里早准备好了一切,卡垫整整齐齐,正面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宝相庄严。净水碗也换上了刚打来的清泉水,酥油灯的微光映在水面上,发出淡淡的光亮。
阿尼们还没就位,信徒们坐在大殿靠门边的水泥地上,低头默念六字真言或是抬头看着佛祖的塑像,极其安静。
天天靠在我怀里,开始还好奇地打量四周,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九点钟,阳光斜进了门里。
两声清脆的铃声响起,回音悠长悠长……
随着铃音,等待的人都精神一振,除了盘腿而坐的莲和洛桑安坐依然外,其余人都转了头向外看去。
寺里没有人知道洛桑的身份,是他叮嘱我们不要向人提起。洛桑,也许更愿意当一个普通人吧?这是我的想法。因为在我们眼里,洛桑是神秘的,是高高在上的,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我们学习的典范。然而,洛桑对于我们的顶礼膜拜是不以为然的。私下里,他总是让我们叫他洛桑,跟我们坐在一般高的卡垫上,握了莲的手静静地听我们说话。
洛桑和莲,是理想的一对。无论何时,在他俩的眼中,盛满的是对爱人的疼惜和满足。莲曾经跟我说过他们的故事。那只画有蓝脖子鸟的经筒是她养父留下的,她来西藏的目的就是寻找那只鸟儿的来历,因为经筒关系着她的身世。后来还是在阿里无人区边缘的一个山洞里终于找到,不仅解开了一直困惑着莲的身世,而且还找到了终身的幸福。他和洛桑,等了几世的情缘,今生终于相聚了。
我记得有次无意中跟奶奶说起莲的背上有只蓝脖子鸟的事,奶奶浑身都在颤抖,然后急切地拉着我的手,让我务必请莲回去一趟。这次回来,奶奶已经让阿爸打过好几次电话了,让莲务必到家里去。我看着殿堂正面慈祥的佛祖塑像,想过两天吧,一定抽时间回去一趟,阿妈不在了,阿爸的身体也不好,奶奶更老了。那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小山村,度过了我最美好最无忧的岁月,现在是越来越少想起它。
坐在最外面的人开始骚动,有人小声地说着“仁波切(藏语活佛的尊称)来了,仁波切来了……”
这是个尼姑寺,没有主持的活佛。所以今天主持剃度仪式的活佛是从我的老家桑赤寺请来的。当初莲为了寻找蓝脖子鸟的秘密,我们曾去过桑赤寺。记得桑赤寺的活佛不是转世的,而是自己修行出来的高僧,在强巴林寺考过格西学位后被人迎请到了桑赤寺。
踏着法号的节奏,活佛在持香人的引导下,慢慢出现在门外。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站了起来,只是弯腰低头敬畏地看着逆光走来的人影,没敢越出人群去。
活佛进了大殿,最近的人低头疾步走到他面前,请他摸顶赐福。他没有拒绝,嘴角挂着亲切的微笑,依次摸过人们的头顶。人群开始激动,不时有人弯腰低头往前蹭去。
扎西抱着天天拼命地往前挤,我说不用了,仪式完后我们再去拜见活佛。扎西说:“先让仁波切给天天祝福,我们等会儿没关系。”然后又拼命地往里挤去。
宇琼和朗结挤在最前面,两人挡着其他人,让抱着天天的扎西到了活佛跟前。
我见到活佛在天天的小脑袋上摸了一下,扎西脸上挂着止不住的笑退了回来,“仁波切赐福了,魔女,仁波切给天天赐福了……”
“我看到了。”我说,接过天天放在地上,“扎西,你为什么不让仁波切摸顶?”
“我……”扎西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我忘了。”
“你呀……真是头牦牛。”我说,顺手理了理他卷起来的衣襟。
嘉措和洛桑、莲站在一起,看着活佛正在说着什么。这时活佛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莲猛然怔了一下,然后笑了。目光移到洛桑身上,有那么两秒钟的迷惑,恍然大悟般地微笑着走了过来。我赶紧抱起央宗脚边的拉吉,按了她的头送到活佛面前,活佛微笑着用经筒在她头上碰了一下。
“谢谢仁波切!”我说,放下拉吉。
活佛径直走到莲的面前。
“仁波切!”莲双手合十弯下腰去。
活佛没有伸手去摸莲的头,而是扶起她,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
这是个平等的礼节。
活佛,把莲看成了他的朋友。“什么时候来的?”
“快半个月了。”莲轻声答道。
“去桑赤寺玩吧,那些壁画已经维修好了。”
“好的,谢谢仁波切。”莲答道,脸上平静如初。
莲,真是个奇怪的女子。表面看去,她跟我们一样,转经拜佛,程序一样不会少。然而,她又确实跟我们不太一样。就像此刻,我们都狂热地看着活佛的时候,她却连神色都没一丝变化,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活佛,而是她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活佛转向洛桑,洛桑也看着他,良久,两人同时笑着伸出手拉在一起。
“你们终于找到彼此了,佛祖祝福你们。”活佛说。
“感谢佛祖。”洛桑说。
法铃阵阵。
两名侍者过来弯腰恭请活佛上座。
活佛点着头,从中间的过道往前而去。
那里有一把高高的法椅,铺了明黄的绸缎。横板上放着精美的法器,瓶中插着孔雀羽毛。楼顶上洒下一抹太阳的光正照在椅上,生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之感来。
活佛在弟子的搀扶下上了木梯,五步梯子,每一步都装饰华美。酥油灯的光从背后映了出来,勾出了他清晰的轮廓。终于站到了最顶端,活佛整理了一下僧衣,绛色的披肩叠在一起再向后一展,衣落人定,光晕中的活佛仿如天人。
阿尼们脚不沾尘地走了进来,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领经人轻敲法鼓,浑圆沉厚的鼓声在大殿里回荡着。领经人高声念诵了第一句经文,其他人跟着念了起来。
经堂里氤氲的气氛里,法铃阵阵。五彩织锦做成的经幡从顶上垂下,泛着华丽的光,梁上依次挂着绘有各位佛陀的唐卡,有新有旧,无一例外都把薄纱掀了起来。
今天是个圣洁美好的日子,我们需要佛陀的赐福。
剃度的六个女孩,三人为一组站在门边。达娃就在她们中间,面无表情。
我侧了头看着她,心里是说不出来的滋味。脱下氆氇,取下饰物的达娃,披了一身绛红尼衣,头皮泛着青白的光,安安静静地注视着释迦牟尼佛祖。远离红尘不沾情事,真的就安静了吗?真的就凡事不挂怀了吗?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里没有佛徒圣洁的光辉,只有身心伤透后空洞洞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