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目光,把手上的经幡打开,一头递给央宗,说:“朗结是老三,如果要另外成家,我们就是亲戚,你如果不喜欢人家,将来怎么去亲戚家串门呢?”
“我才不去她家呢。”央宗说,拉着绳子一端向山上走去,很快绑好。
我把绳子的另一头绑在旧经幡的绳上,回头向下面看去,见扎西带着天天在雪地上玩得正欢,莲正和卖经幡的小孩聊天,一身华贵的洛桑和威风凛凛的金色藏獒尼玛站在她身边。卓一航拿着相机在拍对面的南迦巴瓦雪山,其他人有的在车上,有的在经幡丛里乱窜。
我站在上下翻飞的经幡里,居高临下看着公路上的人,周围雪山林立,天蓝如绸。风拂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这样的环境是我所熟悉的,也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才知道自己是谁,才能无所顾忌地笑自由自在地唱,那个热闹喧嚣的世界是不属于牧女卓嘎的。
从怀里掏出隆达往天上一撒,印有经文的纸片在蓝天下纷纷扬扬,我仰望着,用藏语兴奋地大声喊着“神胜了”!下面的人听到,也跟着把隆达往天上扔着,此起彼伏的“神胜了”便在群山间回荡着。
“看啊,木卓巴尔的山尖露出来了。”朗结指着远处大声叫着。
所有人都转过头去。
“木卓巴尔”是我们的话,汉语叫南迦巴瓦峰,意思是“直刺蓝天的长矛”。它确实像极了一柄雪亮的长矛直刺苍穹,它是我们崇拜的神山之一,雪亮的主峰高耸入云,传说上面有通天的路,天上的众神经常降临到南迦巴瓦峰,那山尖上飘起的旗云就是神们聚会时煨起的桑烟。老人们还说,它与另一座雪山加拉白垒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不知什么原因得罪了念青唐古拉山神,硬是把他们分开,中间隔着一道雅鲁藏布江,遥遥相对却不能相亲。南迦巴瓦峰脚下是雅鲁藏布最深最湍急的部分。在拉萨,常听到有游客说要去大拐弯徒步,其实指的就是南迦巴瓦峰脚下那一部分。
我迎着太阳站着,一动不动,长辫跟着经幡向后翻飞,绿意葱茏的原始森林,小块的草地,炊烟袅袅的村庄……这是我熟悉的天地,深深地呼吸,让清凉的空气带着山野的清香浸进胸腔里,精神便为之一振。
阳光穿过云层的缝隙,千丝万缕地照在白雪覆盖的山峰上,晶莹剔透……“有谁知道南迦巴瓦峰的海拔是多少?”蓉问。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莲,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自明。
“为什么看我?”莲摸了一把脸,莫名其妙。
“莲姐是百科全书嘛。”朗结说。
“你们好似平时都不看书?”莲翻着白眼。
“不看。”所有人齐声说。
“干妈,回去后你教我认字好不好?”天天穿着扎西做的小藏袍,身上沾着积雪,捧着一个雪球跑到莲身边,仰了头看她。
“好好好,还是天天乖,不像那些不学无术的叔叔阿姨。”莲看着天天,眉开眼笑的。
“扯哪儿去了?说海拔数。”朗结翻着白眼。
“对嘛,不就一个数字嘛,还要借机把我们贬一顿,不像话。”卓一航也回过头来说。
“想学习都不谦虚一点。”莲头一昂看着天上。
“谁要巧克力?黑的只有两块了啊。”蓉突然掏出个袋子晃着,如愿地看着莲睁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海拔是多少?”蓉掏出巧克力看着莲得意地笑。
“敲诈。”莲说,抢下巧克力飞快剥了一块塞进嘴里,一边说,“7782。”
“为什么说它是直刺天空的长矛?”卓一航问。
“在《格萨尔王传》里关于门岭一战中,把南迦巴瓦峰描绘成了长矛直刺天穹,所以老百姓就这么形容它了。你看那山峰,也真的像一柄长矛啊。它是藏东南的第一座高峰,在世界高峰中排名十五,据说没人登上去过,可能是因为太陡了吧。”莲抱着天天,让他看相机的取景框,一边说:“南迦巴瓦峰平时很难看到它的真面目,很多人从川藏线走过无数趟,就是无缘这座神山。特别是夏天,云遮雾绕,想看它只能碰运气。不过咱们还好啊,除了晚上,好像每次都看到了。”
“我记得有首歌叫《南迦巴瓦》来着,卓哥,你车上有吗?”朗结问。
“没有。”
“想听有什么难的?咱们不是带着歌手吗?绝对原汁原味,比碟子好听。”莲说。
所有人又齐齐向经幡阵里的我看来。
“汉语的还是藏语的?”我爽朗地笑。面对着这广袤的天地,嗓子就有些痒痒。在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里我找不到唱歌的感觉,只有到了野外,到了荒无人烟的雪山森林之间,我才能放开自己的嗓子。
“你还会汉语版的啊!不错,进步很快啊。”莲依偎在洛桑怀里,洛桑用胳膊环着她。“就来汉语版的吧,权当你练习一次汉语好了。”
“好啊。”我大声说。把身前的小辫向后撩去,凝视着蓝天之下白云之上的南迦巴瓦,雪峰如同出鞘的利剑,那份夺人心魄的雄奇和壮丽征服了我,在呼呼的寒风中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怦怦”的心跳。
这是我们的神山啊,无比景仰、无比推崇,它是那么圣洁美丽!
我把最后一叠隆达望天一撒,满天的祝福飘飘扬扬,一股自豪从心底油然而生。
每当浩浩的天空掠过
经帐吹响南迦巴瓦
是我梦中最美的香巴拉
你装点了圣洁的大峡谷
坐瞰这长长的雅鲁藏布
你为谁绽放七彩的花朵
你为谁祈祷、为谁祝福
雄伟的南迦、南迦巴瓦
每当一缕缕桑烟飘过
隆达飞扬南迦巴瓦
是我心驰神往的天堂
你耸立在世界、世界的最高处
我心中总有你神奇的诱惑
你为谁呈现吉祥的哈达
雅鲁藏布江水碧波荡漾
神奇的南迦、南迦巴瓦
呀拉索,南迦巴瓦
你在雪域之上亲近太阳
呀拉索,太阳、呀拉索
快一年没回来了,大山里有了不少的变化。山梁上多了亮亮的电线杆,村后小山顶四年前立起的手机信号接收塔也有了固定的维修人员,不少年轻人都有手机了。外出的打工者回家过节,再不用排着队用村里唯一的电话如喊一般跟外面联系。
村里目前有了两台电视机,村长家一台我家一台,用卫星接收器,也放碟子,看的人每人三毛钱。一到夜晚,无事可干的年轻人就陆陆续续地来了,嘻嘻哈哈地等着自己喜欢的节目。一晚上可以收上十来块钱。
公公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白天领着天天在村里转悠,见人就夸大儿子能干。
回到家的扎西一如往常,忙着跟宇琼一起伺候牲畜,砍柴,照管地里的青稞……嘉措不会干农活。再说,他是家长,又极少在家,公公婆婆也不会允许他干。村里的年轻人老人都喜欢他,每天都有人来请他喝酒。朗结总是跟他大哥一起,中午出门,很晚两人才互相搀扶着哼着乱七八糟的歌儿回来。
莲和洛桑喜欢跟村里的老人聊天,特别是村委会的两个五保户老人,把莲看得如自家女儿一样,天天拉着她,给她做好吃的。
我和央宗按照习惯的方式做着各自分内的工作。她在家照顾老人孩子,我跟着扎西他们一起照管牲畜和农田。这样的家庭分工是合理的,每个人都有工作做,不至于太闲也不至于太累。比起当初家里家外都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要轻松很多了。
我们家的生活状况这几年已经远超出了村里的平均水平。当别人家还住着低矮的土房子为今年雨季漏雨怎么办而苦恼时,我家三年前就翻修过的房子已经在准备着扒了重新修建了。
“阿爸,下午我想让扎西和宇琼去乡上的木材加工厂看一下有没有做柱子的料,木柱还差两根。”早上,嘉措给公公端了一杯酒说。其实他是不用跟公公商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这个家庭的权力分配已经发生了改变,公公渐渐不再管事,嘉措成了名副其实的家长。只是,家里每次要做什么事,如果公公在,嘉措总会用商量的口吻跟老人打个招呼,让公公感觉到他虽然年纪大了但儿子依然尊重他。
这样的情形在村里的年轻人中是极少见的。很多人家因为上下两个家长意见不统一而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的情形常常出现,就像隔壁的阿惹家,他的哥哥和阿爸就经常吵架。上次还因为买牦牛的事没有商量好而打了起来。
我们把这一切都归于上学与没上学之分。嘉措读过高中,是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了。他本来是可以留在本地当老师的,是嘉措自己不愿意,去了拉萨,学着做生意,还带出去了弟弟们。“多好啊,我家嘉措真比我能干。”来客人时,公公常常端着酒杯这么笑着夸他的大儿子。
公公听完嘉措的话后,点着头,笑着说:“这点事你就安排他们去做吧,不用问我。”然后抱过坐在我怀里的天天,拿起酒杯说:“来,罗布,喝一口。”
“阿爸,莲姐说小孩子不能喝酒。”正端了糌粑教蓉怎么挼的朗结看了说。朗结和蓉的事,公公婆婆婆也算是默认了。此次回来,公公不再要求他进央宗或是我的房子。
“别管你莲姐说啥,天天是我们康巴人的后代,康巴男人怎么能不喝酒呢?”公公爽朗地笑,捏着杯子让天天喝了一大口。
天天皱着眉,用手使劲地抹嘴。“酸的,波啦(藏语是爷爷的意思)。不好喝,我要喝可乐。”
“哈哈哈……”公公大声笑着,一旁织布的婆婆也笑了,说:“我们的扎西罗布啊,拉萨把你养成城里娃娃了。”
“他在幼儿园里就是个小浑蛋,常把其他小朋友打哭。他阿妈是魔女,把他也教成小魔头了。”嘉措也笑了,看着天天疼爱地说。
“我们的罗布这么厉害啊?”公公亲了一下天天的小脸,笑眯眯的:“好样的,罗布,像我们家的孩子。你阿爸三岁时就敢拿刀跟别人干呢。哈哈哈……”
于是其他人都跟着乐。一旁侍候大伙吃早点的央宗鼻子里一声冷哼,转身往厨房走去。
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闪过一丝不安。
目前我们家,只有天天和拉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家里男人又多,挣钱的、放牧的、干农活的、照顾家的,各司其职。没有过重的负担,这应该是我们最快乐无忧的时候啊,为什么家里会时不时地笼罩着一层说不出来的怪异呢?
就是因为我和央宗。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
这话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不对的。我家是两个女人,五个男人。其实那只是别人看到的形式,从女人的内心来说,怎么可能装下五个男人呢?无论我也罢、央宗也罢,心里真正介意的只有一个。只有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才是我们所关注并会影响情绪的。
我和央宗,虽然约定俗成地遵守着共妻家庭生活的原则,然而内心里都有各自的渴望。只是那种渴望成了一种隐衷,是说不出口见不得光的。
转身进了屋,见央宗把牛奶倒进锅里,便过去架上柴火点着。牦牛奶挤下后是不能直接喝的,太浓,需要加水稀释后煮开,否则喝了会拉肚子。
厨房是我们翻修旧房时特意修建的。正面是一排画着八宝吉祥图案的柜子,整整齐齐地放着生活用具,大大小小的铜瓢依序挂在中间的位置,两个盛水的缸和装糌粑的精美铜盆放在一起。喝茶的杯子和喝酒的杯子干干净净,放在有玻璃的小柜里,泛着淡淡的光。
灶是今天上半年从拉萨买的,黄铜做的,四周雕刻有华丽的花纹,很大,放在屋子正中,是整间房中最耀眼的家具。其实用厨房来形容这里并不准确。这间屋子应该是我们待客、睡觉、做饭、娱乐于一体的地方。四周都有卡垫,客人来时往边上一坐,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大锅里“咕咕”冒着热气,家的温馨和睦也就在这一室氤氲着散发出来了。
靠外的墙上有扇小窗,阳光照了进来,光柱中的灰尘便轻舞飞扬。大山的女人,清醒着的每一天,都会在这样的光柱中度过漫长的时光,做青稞酒、打酥油茶、提炼酥油、做饭……太阳每天都会照进来,女人的脊椎却一天天变得弯曲,容颜一天天苍老。外面的喧嚣不属于女人。这里度过的每一天,积累起来,就是孩子成长的岁月,就是男人喝着青稞酒时的滋润。
此时,我和央宗都在这一缕橘黄的光柱里各怀心事却手脚不停。
大肚子的央宗侧了身子,头顶戴了一枚大大的蜜蜡。那是去年买的,在阳光的抚摸下呈半透明的状态。发髻两侧缀了绿松石,身上穿了一件自家织的黑氆氇,正拿着大铜瓢舀了牛奶举得高高地再倒下,以防止牛奶溢出锅。
灶台边放着银质的青稞酒碗,那是结婚时夫家送给她的。
我不停地往灶里塞着干柴,熊熊的火光照在脸上,额头已泛起汗珠。
我们都没有说话,火舔锅底的“呼呼”声和倒牛奶的“哗哗”声混合在一起,制造出一股怪异的气氛来。
“你快生了吧?”良久,我终于开口说。不是故意要说话,只是觉得在这个家里,我和她都处在同一种状况下,没必要弄得如仇人一样。
“是啊,很快了。”央宗说,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就要生了,还是少喝些酒吧!”我说,“书上说,酒对孩子不好。”
“生出来也不受欢迎,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她赌气一般地说,抬眼望着小窗,眼神有着说不出来的忧郁。
“你别这么说,老人们都喜欢拉吉啊,你再添一个,我们家就有三个孩子了,多热闹啊。”
“再喜欢也比不过你的天天啊。”她说,低了头用铜瓢急促地搅着牛奶,雪白的奶在锅里形成一个旋涡,蒸汽腾腾地上升着笼罩了她。
我抬头看着白雾中的人影,有些模糊不清,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们的孩子,谈不上喜欢谁不喜欢谁的。天天回来得少,又不熟悉老家的生活,所以老人才多疼了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