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我和水儿只是想要生活下去。
所以,我无须打明的电话,更无须去查浩给我卡上打了多少钱。
明在我家是我没想到的,且他还以女婿的身份进进出出更是让我没想到。看他抱着水儿,不断在她小脸上亲着水儿却陌生地躲着他扭身要我抱时,我为明悲哀。
病床上的母亲看到我如看陌生人,眼神没有一点光。
母亲一周后出院,家里总算是平静下来。
我呢?我怎么才能平静下来,对孩子的思念日甚一日。母爱是怎么折磨人的一种感情啊!吃饭时想她,睡觉时想她,坐着想她,站着也想她。我不再碰那些精致的化妆盒,不再锦衣华服,每天素着一张脸,不说话,也不爱动。妈妈叫吃就吃,姐姐叫睡就睡。
好好,水儿就让他带吧!毕竟他的条件比你好一些。坐在桌边,见我用筷子不断地拨拉米饭就是不往嘴里送,母亲忧伤地看着我,迟疑良久才开口。
妈,我没办法做到不想水儿。我说,放下筷子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未语泪先流。我放心不下水儿,我要找回她。
好好,妈知道你的心情,只是明,他恐怕……唉……都怪我,怎么就信了他那些鬼话呢?
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我妈啊!过两天我想回北京去找他谈谈。我说,泪眼迷蒙的。
客厅里传来老父出门的声音。
“不该让父母操心的。结过婚生过孩子了,为什么还要让爸妈这么担心你。”那个午后,姐姐和我坐在阳台上闲聊,她跟我这么说。
阳台边上放着两盆令箭荷花,开花正盛。硕大的花朵一红一白,艳丽得有些张狂。喜欢令箭荷花开花的样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默默无闻,花期来时把美丽张扬到极致。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是一时,繁盛过后无怨无悔。
我把咖啡杯紧紧捧在手心,看着那盆红色的令箭荷花,逆了光的花瓣呈半透明状,美得不食人间烟火。轻叹一声说:“姐,我不想让他们这么担心的,我过得很好,他们为什么总不放心呢?”
“你这叫好吗?结婚还不到两年就离了,一个人带着女儿在西藏流浪?换成你是父母,能放得下心吗?”
“我在西藏也工作啊。姐,我只是喜欢那个地方。觉得在那里活得才像自己。你们为什么要把西藏想得那么恐怖,拉萨也有很多汉族人,他们在那里结婚成家工作不是也好好的吗?别人能过我为什么就不能过?”
“别人不是我们家的人,过得怎么样我们不关心。你是妈的女儿,在那个冰天雪地人还野蛮的地方,她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姐,你没去过西藏,怎么知道那里就冰天雪地人也野蛮呢?道听途说是不算数的。那里的天蓝得像宝石,水清亮得像仙境,人跟人之间非常好相处,不用设防不用算计。姐,你看看我们生活的这个城市,在内地也算是环境好的了吧?可是跟西藏比起来,这里就像个垃圾场,天什么时候蓝过?更别说看到星星月亮了,自来水永远泛着一股白矾的味儿,几年了隔壁邻居住的是谁你都不知道。可是,你们却感觉很好。”
“你真是中了西藏的毒了吗?别忘了,你是汉族人,在藏族人生活的地方总不是长久之计啊!”
“好人、坏人跟民族和地域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认为这里好,可是街上到处都有抢包的,公交车上随时都得提防小偷,家家户户的窗户都像牢笼。姐,你没去过那里,真的不了解拉萨。那里的人都信佛,对物质的东西要求得少一些,生活也就显得单纯。我喜欢那里,愿意在那里生活工作。当然,那里也带给我很多不愉快的回忆,但比起北京,比起这个小县城来,已经好了很多。”
“算了,说不过你,你自己决定吧,你总不能一辈子这么流浪吧!”
“流浪只是你们的想法。姐,我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吧。我无法像你这样中规中矩地过日子,再说,我也没有碰到一个男人能让我中规中矩过日子的。”
“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为何离婚?”
“他爱上我朋友了。”我说,心底没有一丝难过。母亲的病和水儿的离开更让我看清了那个男人,实在不值得我为他难过。
“唉……”姐姐叹了口气。说,“妹妹,慢慢寻找吧,你这么漂亮,总会有爱你的男人的。”
“爱我的男人我未必肯要,我爱的男人别人未必肯要我。”我说。想起莲和洛桑温暖的家,便叹了口气又说,“姐,我不再祈盼嫁人,随缘吧。是我的跑不掉,不是我的怎么缠也没用。”
“妈说你要回北京找律师跟明打官司争水儿的抚养权?”
“不是争,当初我们离婚时就说好水儿由我带的,他现在偷偷把水儿带走还不让我看。姐,我不能没有水儿,我必须要回孩子。”
“他……会让你带走水儿吗?”
“让法律来解决吧。”我说,自己心里也没底。
晚上回家,父亲递给我一张火车票,直达北京的软卧,什么都没说。
我默默地接过票,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这个世上如果真有一种爱是没有目的不求回报的话,那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
“好好,我和你妈等你回来过年。”父亲拍着我的背,轻声说。
我点点头,转身时见母亲站在窗边默默抹泪。
越发地恨明。如不是他编出谎言把我母亲气病,他怎么有机会抢走水儿?
今生休想我原谅你。
到北京的第二天,我在地摊上买了把雪亮的匕首去了明在朝阳区的公司。
进了电梯,一群人一群表情,狭小的空间却如北极般寒冷。
推开公司的大门,他的员工看到我,笑脸相迎,不停地叫着好好姐,来查老总的岗啊!好好姐,明总在办公室,他前脚到你后脚就来了啊!好好姐,你们夫妻感情真好,分开一会儿就来探望……他没告诉你们他喜欢上我的朋友,我们离婚了吗?我大声说,故意让所有竖着耳朵的人都能听到。
问的人不好意思,各自悄悄回了座位。
我笑着,径直走到明的办公室门口,狠狠踹了两脚,“咚咚”的踹门声在狭小的办公区里回荡,那些交头接耳的员工顷刻间住了嘴,一副看热闹的表情瞄向这边。
门猛然打开,明的脸露了出来。见到我,一把扯了进去,再把门猛然关上。
“你要干什么?有什么话我们出去再说,别在这儿闹好吗?”
“为什么要出去说?我们离婚了,孩子说好由我带,你可以来看她。现在你偷偷把水儿带走送回老家是什么意思?我抓起他桌上一个笔筒就砸了过去。”
他躲过笔筒,过来拉我,说“你小声点,这是我们的私事,我们出去说吧!”
“不许碰我,恶心。”我说,掏出匕首一把扎在桌子上。“我不管你是不是男人,水儿是我的女儿,我要你今天把她还给我。”
“好好,你别这样,你先坐下来,我们谈谈好吗?”他说,倒了杯水递给我。
“水儿在哪里?”我一把打掉他递上来的水杯,盯着他的眼睛吼,“告诉我,水儿到底在哪里?”
她真的被我妈带走了。
“好,你陪我去找她。我要带回我的孩子。”
明看着地,半天才说:“好好,我妈说,水儿由她带。”
“我的女儿,凭什么要她带?”我大喊大叫,情绪有些失控,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摔到了地上,杯子、文件撒了一地。
“你别这样,好好,有话咱们回去慢慢说,这里是办公室,不是家里。”
“家?我和你还有家吗?明,你跟我的朋友上床时,想到过家想到过水儿想到过我吗?好了,我放你自由了,你们可以双宿双飞了,你不是高兴坏了吗?现在人家不要你了,人家要去国外找自己的老公了,你反而记起我来了,你以为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姐吗?别做梦了,我好好要的男人,比你强上十倍也不止。当初真是昏了头,跟了你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耍弄手段害了我妈还偷走水儿,你还是个男人吗?”
“好好,你别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我妈天天闹着要带孙女。我想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很辛苦,所以就把水儿送去了。”
“真能干啊,明。”我低头看着沙发上抱着脑袋一副痛苦不堪的男人冷笑。“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长不大啊?当初说好孩子跟我,你答应得好好的,这会儿你妈说要孩子,你就不择手段地来抢了。你还有没有脑子啊?就不能自己思考一下吗?你妈那个德性,带出的孩子能有好吗?”
“好好,她……毕竟是我妈啊。她年纪大了,你别跟她计较啊……”
“我跟她计较得着吗?她是我什么人啊,我是不想让我的女儿跟着那个老巫婆。”
“好好,你这么说是不是有些过分?她毕竟是你的长辈。”
“长辈?我冷笑一声。你是我什么人啊?她凭什么是我的长辈?你偷走了我女儿,让我见不着她,我来找你要人不应该吗?到底是我过分还是你过分了?”
“水儿真的不在我这里,我也带不了她。”
“那你打电话给你妈,让她把水儿送回来。”
“好好,我妈说水儿暂时由她带着,等我们复婚后再把水儿送回来。”
“这不是你妈说的,那个老巫婆恨不得我马上死了才好,怎么可能让我们复婚?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我告诉你明,我们的缘分尽了,我在拉萨有男人了,他对我很好,也对水儿很好。就你这个样子,十个也不值他一个。”
“你就这么瞧不起我吗?当初为什么要跟我结婚?”明瞪着血红的眼睛,如一个小丑般嘶喊。
“我就是瞧不上你,当初是你一直不放手可怜你,我才回来的,没想到你居然跟我朋友勾搭上了,正好给了我离婚的借口,我再也不欠你的了。”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
“爱你?我冷笑。说我再差,也不可能去爱一头肥猪吧?”
“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猛喝了一口茶后把杯子一摔说,“你休想带走孩子,休想!”然后一把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我抓起桌上的刀子就朝他的背影扔了过去,刀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接下来是找律师打官司。
赢了官司也没用。因为是孩子,根本无法强制执行。
那段时间,我真是像疯了一样,见到任何一个人要不了三句话就开始控诉明的不是,说自己有多想孩子,弄得熟人都不敢见我了。
不敢告诉父母,怕母亲再受刺激而发病。因为我的情绪严重失常,姐姐来北京陪了我一段时间。
想孩子,夜以继日地想。茶饭不思,不洗不漱,整个人就像傻子一样。
姐姐心疼我,背着我去找过明,然而终是无功而返。
回去前一天,嘉措带着朗结出去,回来时抬了一个大纸箱。原来他们买了电视机和DVD,还有无数的藏语碟片,说要回去放电影赚钱。
央宗高兴极了,围着电视机转来转去。
我们仍然是坐了卓一航的车,朗结则开了他老板的车。
蓉也跟着一起去。她是跳舞的,无论是在雪山顶还是在森林里,都穿得极少,薄衣轻舞,如一个坠入山间的女妖。
到林芝的色季拉山顶时,看到满山遍野的经幡在雪地上招展着,我们停了下来。
山垭处有两个卖经幡的小孩,见我们停车,疾步跑了过来,举着经幡和隆达,喊着:“买我的吧,买我的吧,二十块。”
我接过一卷经幡和两卷隆达,共付了三十块钱,和央宗往山上走去。
经幡在我们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是祈福特有的形式,外形上分为三种:一种是印有佛教箴言和各种自然图案的红、白、蓝、绿、黄呈方形的薄纱布,一块连一块缝在绳子上,悬挂在山垭处、河谷当风的地方,一般人烟稀少,我们却认为那里有圣迹。第二种经幡是一条长方形的布条,颜色单一,上面也印有佛陀的箴言,布条的一边缝在木杆的上端或是环绕成塔,立在寺庙的庭院里或是立在山坡上、空旷的原野上。在林芝和我的老家,常见到这样的经幡,单一的颜色插在向阳的山坡上,山风拂动,像极了古战场上的旌旗。第三种仍然是红、白、黄、绿、蓝的方块薄纱,每块薄纱边上镶了单一色彩的边,上面印上佛陀的箴言,系在柳枝条上,插在楼顶的角上或是神山的祭祀处。
自古以来,经幡的颜色就是固定的,排列也是固定的,不能随意更改。最顶端为蓝色,它象征博大厚德的蓝天;接下来是白色,象征绵软吉祥的白云;白色下面是红色经幡,象征生命的火焰;红色下面是绿色的经幡,象征神圣洁净的水;最下面是黄色经幡,象征养育我们的大地。这五种色彩的排列方式体现的是我们对组成大自然五种物质的敬畏。我们从小就知道,只有大自然风调雨顺,我们才可能太平祥和幸福安康;当灾害来临的时候,无论穷富、高低、贵贱都无法逃避。我们企盼着风调雨顺亲人平安,用印上经文的五色经幡来表达这种心理依托。
在大自然中,万物的顺序都是佛祖安排好的,天不可能代替大地,水也不可能代替火焰,所以这五种颜色的经幡也不能随意摆放。
对于我们来说,挂经幡是为了祈求远行的人平平安安,祈求世界和平安宁,不是为了装饰山川。然而不可否认的是,雪山森林因了这五彩的经幡上下飞扬,变得更加多姿多彩、绚丽斑斓。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就是这么传承着属于我们民族独特的符号,把它悬挂在雪山之巅,张扬在森林大河之上,印在太阳的光辉下面,让心愿与自然万物一同永恒!
朗结和蓉在我们右边,两人正在商量往经幡上写什么字。
央宗瞥了一眼蓉,翻着白眼,说什么女人嘛,穿成那个鬼样子,难看死了。
我看了看蓉,她穿了一身紫色的碎花绸衣,风一吹,曲线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