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川往东南行五百里,过天山,就是伊州。
这条道不适合大规模行军,预计四天的路程,整整用了六天才走完。
此时距离天山军发兵,已经过去了十天,不出意外的话,天山军已经到了伊吾地界。
伊吾城方圆百里聚集了三支军队。天山军三千,伊吾军一千骑兵,吐蕃六千。
谁都知道有敌军,但是又像瞎子一样,不知道敌人在哪,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罗正只能令大军在戈壁和绿洲的边缘徘徊,他不敢乱动。
傍晚,顾九和罗正铺开舆图,正准备探讨吐蕃大军的去向。猛然间看到两匹快马直奔营地中心,再一看两人全身上下一片狼狈,心里咯噔一下。哪里出问题了?
二人猛的勒马,从马背上摔落:“启禀将军,沙陀酋长朱邪尽忠,率七千帐族人归降吐蕃。
杨将军兵败庭州,领三千残兵逃向西州方向。”
罗正冲出去揪住其中一人的领子,嘶吼道:“你再说一遍?”
“朱邪尽忠叛变…”
顾九眼前一黑,扶住身旁的李道一,勉力站起来。
心中不断告诫自己:现在要冷静,不能慌乱,更不能倒下。
强稳住心神,背手走到二人面前,沉声道:“消息从何而来?什么时候的消息?”
另一人开口:“小的奉安大人之令,在这片土地上找了大军三天,这是安大人交给您的。”
说着把一个密封的竹筒递给顾九。
顾九还未接手,便被罗正一把抢了去。拆开看了数息,身子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顾九接过信纸,越看越心惊。
朱邪尽忠是沙陀族的酋长,十日前率领族内控弦之士七千余人,投降吐蕃大军。北庭瀚海军被前后夹击,被迫弃城逃向西州。
他这一叛,彻底打破了北庭和吐蕃之间的平衡。
“现在怎么办?回去吗?”罗正无神的问向顾九。
罗正没打算从顾九这里得到答案,这是人在极度迷茫的情况下,才会下意识问身旁相熟之人。
顾九很想骂人,他大爷的杨袭古,老子啃了八天干粮,跑了六百多里地。结果刚到伊吾,你特么兵败逃跑了?
你让老子怎么办?原路返回吗?有大军跑了六百里,一枪没放就回家的吗?老子会成为第一个吧!
“不对!”顾九一声大喝,惊醒了丢了魂的众人。
顾九摊开舆图,在庭州和伊吾各划了一个圈,说到:“这场战争归根结底,是北庭都护府的归属问题。
双方主力在庭州决战,由于朱邪尽忠的叛变,已经兵败。
还有一个战场在伊吾,胜负未分呢!”
罗正无力的说到:“我们打不打有意义吗?主力已经败了,我们这里赢了又如何?”
顾九侃侃而谈:“吐蕃主力这会儿正在追击杨袭古,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只要我们击败了伊吾的六千吐蕃兵马,就有足够的时间把百姓迁徙到晓镇,留一座空城给吐蕃人。
我们现在缺的不就是人吗?有了这些人,才有兵源,才有技术,才有卷土重来的能力。
庭州的战争失败了,我们在伊吾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李道一早就知道顾九盯着伊吾的百姓,最先回过神儿。眼前一亮道:“顾兄说的不错,我们要的是人,又不是地盘。留一座空城给吐蕃大军。高,实在是高啊!”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这厮心太狠了,迁徙走百姓,会让多少人无家可归?多少人死在路上?
可他知道如果不迁徙,这些人在吐蕃治下绝大多数会沦为奴隶,比畜生强不了多少。
顾九的一番话,暂时稳住了众人慌乱不安的心,相比来时的欢声笑语,现在都沉默了不少,还多了一丝对未来的恐惧。
顾九心中却是暗自叹息,罗正是个合格的校尉,却不是个合格的主将。
一个合格的主将要有足够的应变能力。哪怕传来主力覆灭的消息,也要第一时间做出自己的判断,然后带着大军做出正确的选择。
顾九觉得现在就像瞎子一样,北庭的局势一日三变,自己拿到的消息往往是数日之前的,这么下去怎么打?
情报网络太落后了,这次过后一定要重建情报网络。
当年霍去病八百骑兵大破匈奴,应该比现在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吧!也是两眼一抹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战争是残酷的,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
庭州的失守,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的敲在众人的心头。
郭启的情况并不比罗正好多少,他率领的三千山平军进入伊吾地界后,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吐蕃攻进伊吾的第一天,就把他的情报网连根拔起了。
城内的唐人,跟唐人亲近的贵族,商贾,足足被杀了快一万人。整个伊吾地区才五万人啊。
他知道吐蕃有六千兵马在这里等着他,随时会跳出来咬他一口。可是吐蕃人在哪?什么时候会发起攻击?从哪个方向发起攻击?一概不知道。
他也知道伊吾军有一千骑兵来援,可是人在哪呢?他甚至怀疑罗正到伊吾了吗?
整个天平军从上到下,绷紧了神经,随时准备进入战斗。可能脚下的这片土地,下个瞬间就会成为决战的战场。
但郭启知道,不能急。他是主将,背负的是全军上下三千多人的性命。
尚绮心儿正在跟烤羊腿较劲,他似乎完全不担心接下来的战争。
在伊吾掳掠了大量的财宝,粮食,供他支撑到来年都不是问题。
出城的时候还抓了两千唐人战奴,他最喜欢驱赶战奴发起冲锋,看着唐军亲手射杀他们的族人。不仅可以消耗敌人的弩箭,也是一种享受。
如果不是兵力不足,他会抓更多的战奴,侥幸活下来的还能带回去卖不少钱财。
夜间的温度很低,甲胄贴在身上就跟冰块一样,贴身的布衣阻挡不了寒气的侵蚀。
顾九不敢脱下甲胄,这玩意是保命的东西,握着干饼往人群中挤了挤,好歹能挡风。
禁喧,禁火,无令不许说话,尤其是夜间,这支军队执行的很好。
晚上的时候,顾九像是到了鬼蜮,明明周围有一千多人,看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寂静到了极点。
李道一这次没闹什么幺蛾子,安安静静的待在营地,只要他敢无令出营地,一定会被士卒射成刺猬。
整支军队在戈壁边缘吃了四天沙子,往东走了五十里,三支幽灵般的军队并没有想象中的遭遇。
连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也不见了,经过的村子都是空荡荡的。
不管是中原百姓,还是西域人,只要发生战争,就带着全家往偏僻的地方躲。
这个时代的军伍,本质上就是劫匪。看到粮食要抢走,看到女人要抢走,看到牛羊和金银也要抢走。
军队总会离开的,最终还是这里的头人和贵族来管理他们。顾九怀疑,这里的人应该知晓大军离开了,已经回来过一次,看到他们的到来又跑了。
罗正找到顾九:“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现在的形式对我们很不利。我们跟天山军不管谁遇到吐蕃大军,都扛不住。”
顾九再次摊开舆图,两条眉毛皱成一团,似乎想从舆图上把吐蕃人给挖出来。
“等,我们的干粮还能撑二十二天,留够六天回程的干粮。
还能等十六天,这场仗哪怕不打,我们也不能率先暴露。一旦我们先跳出来,迎接我们的就是毁灭性打击。”顾九肯定的说到。
罗正看了看舆图道:“我们现在位置,位于伊吾东北八十里。
不管天山军跟吐蕃大军在哪打起来,以我们的速度,最晚半天就能赶到。最怕的是天平军打没了,我们也没收到消息。”
顾九沉思道:“安坤已经四天没有联系,我们现在就跟瞎子一样。
这样下去不行,你们原地以静待动。罗老,打仗你比我在行,我就不交代什么了。
明天一早我跟李道一去伊吾城,那里总会有些消息的。”
吐蕃的兵力配比,主将是何人,朱邪尽忠为什么会突然叛变。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顾九心头,只有在伊吾才能得到答案。
旁人根本无法了解他承受了多的的精神压力,一旦兵败,等待他的就是无休止的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