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淡地过去,一切都乏善可陈,快到周末的时候,小桥独自去圣塔莫尼卡的一家IT公司做审计。
这家公司的创始人也是华裔,90年代就读于麻省理工学院,天资过人,独具创意,毕业前设计了一款叫做“星云”的软件,帮助患有自闭症的儿童与外界沟通,不但连连获奖,而且还很幸运地找到金主,开创了事业。没想到后来时运不济,临上市偏偏遇到全球金融危机,公司先是被收购,接下来,连收购者都抵不过巨大的财务压力,最终决定放弃它。
甫一走进办公楼,小桥就感觉到异样的气氛。接待处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她站在寂静的大厅,独自等待了半天,又尝试着喊了几声,空荡荡的走廊中只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声。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好打电话给客户,请他们派一个人下来接她上去。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你知道,我们的员工基本上都已经裁撤光了,现在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位同事留守在这里。不过我们下周也要离开了。”
微胖的男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叮—”地一声,自动门缓缓向两侧打开,目的地已经到了。
小桥跟着他走出电梯,只见偌大的空间里根本就空无一人,格子间里再也看不到忙碌的身影,好像一只巨大的蜂巢,寂寞地等待着忘归的蜂群。中央空调依旧设定在固定的温度,可是由于人气低迷,越发显得空气中有股清寒的感觉。
她无端地打了一个寒噤,“其他的人也在这里吗?”朝四周张望了一圈,见每一间办公室都紧闭着大门,不禁有些疑惑地问道。
“他们都在对面工作,待会儿就过来。”
男人原本是公司的财务经理,可惜在这段非正常的日子里,已经彻底沦落为催账机器,每天的任务就是与另两位销售经理一起,打电话给各个不肯还款的客户,疲劳轰炸。
“每天都要打无数个电话,”他带着郦小桥去清点物品的时候碎碎地念叨着,“不停地打,不停地打,就是要把欠款收回来。见鬼……”
“是啊,现在经济的确很不景气。”小桥点头赞同。
“每天看着身边的同事逐渐减少,那个滋味,你知道的,真不好受。”
“离开之后要去哪里呢?”
“你说我吗?我会被调回总部,虽然不是多好的位置,不过也能够暂时安置了。”他搔了搔头,挺乐观地说,“不过一切都会过去的,上帝保佑,电话总能打完,呆账也只是暂时性的问题……”
临到下班的时候,有人在办公室的玻璃门上轻轻叩了几下,小桥抬头一望,居然是傅越明。
“咦,怎么是你?”
傅越明靠在门框边,侧头看着空荡荡的格子间,“这里怎么连一个人都没有?”
话音未落,角落的办公桌后冒出三颗脑袋来,正是留守催账的经理们。
小桥不想当着客户的面议论这家公司的窘境,笑着岔开话题,“越明,你刚才是怎么上来的?”
“楼下只有一个不会说英语的墨西哥员工,我停了车,就直接上来了。”
傅越明本来和小桥约好,5点钟来客户的公司接她,谁知等了很久都没见她下楼,打电话也没有人接,干脆上来看个究竟。
“真不好意思,我刚才去库房清点货物了,没有听见电话铃声。”
她把傅越明带过去,向众人一一介绍。
财务经理一接触到傅越明的目光,立即领悟出这人和小桥的关系,他本来对她颇有兴趣,现在只能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唉,看来今晚的约会泡汤了,佳人虽好,奈何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同事A君是个聪明人,立即搭讪着招呼道,“瞧,已经到下班时间了,大家还站着干什么?老规矩,待会儿一起去喝一杯”
“郦小姐和傅先生也来吧,”一旁的B君好心建议,“辛苦了一天,可得好好放松了。”
“谢谢你,可是我还得加班呢。刚才光顾着核对,把一份重要的报告给落下了……”
“我的天,这可是周末氨财务经理诧异地望着她,好像在看着一台超负荷运转的人形机器,“工作这么累,还是先去放松一下吧……”
小桥到底不负“工作狂”的名头,完全不为所动,居然还笑吟吟地反过来劝说对方,“是啊,今天工作这么辛苦,是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祝大家拥有一个愉快的周末!至于我么,先在这里把手头的材料整理完,等一下也要回家了。”
“你不走?”经理愣了一下,迟疑着说,“公司人手不够,要不然,我们也留在这里陪你吧。”
说是“我们”,其实也只他一个人而已。
“不用麻烦了,我在这里等她就行。”傅越明一直冷眼旁观,这时忽然淡淡回答道。
A君B君急着要走,闻言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傅先生原本就是过来接郦小姐回去的,我们就不必为她担心了……”
“傅先生也在同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吧?”
“不是。我下个月就要回国了。”
财务经理闻言,不由地朝他望了一眼,眸子中现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原来这人虽然抢得先机,却也快到退场的时候了。
其余两位见状,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将他夹住,起哄着往电梯间撤退,“行啦行啦,我们走吧,别再打扰郦小姐加班了!那么,周末愉快,下回见”
“真不需要帮忙吗?”财务经理无奈被裹挟,仍旧频频回头问道,“现在人手不够,大楼的保安晚上常常不在,记得要跟他打声招呼,不然会被锁在里面的碍…”
“好的好的,谢谢你的提醒。”小桥朝他挥挥手,等那三个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电梯中,这才回过头对傅越明笑道,“这几个人真有意思,我很少碰到这么活泼的客户,通常他们总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抛出许多意见。”
傅越明缓缓扫视着空空荡荡的办公室。“确实很有意思。不过,这家公司是怎么回事,竟然冷清到这个地步?”
“因为很快就要关门了埃唉,你别看那位财务经理笑呵呵的,其实心里也很难过。下午他还跟我说,这家公司的工作氛围很好,他们从前就像是一家人似的。裁员裁到最后,虽然大家硬要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格子间里消失,彼此拥抱着说再见,还是控制不住伤感的情绪。他还说,等到关门的那天,连他自己也得抱着纸箱撤离阵地了,最后一次下班,最后一次使用角落里的咖啡机,那个时候,他一定会哭的。”
“没想到他是这么善感的一个人。”
“人都是有多面性的,怎么可能刚认识就猜透对方的心思。”
傅越明没有吭声。是啊,十三岁开始,他们已经认识整整十二年了,可是依旧猜不透彼此的心思。
小桥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奋战报告所需的材料量很大,她低着头,长而密的乌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有几丝没有梳好,俏皮地垂在颊边,随着细细的呼吸轻微摆动。
傅越明立在门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伸手帮她把那些碎发掠到耳后。
她的耳廓精致而白皙,在雪亮的灯光下显得如此可爱,线条优美的颈间什么首饰都没有戴,唯一的装饰就是邻近左肩上一颗小小的胭脂痣。
傅越明咬着嘴唇,面无表情地别开目光,过了片刻,低声问道,“你饿不饿,我去茶点室找一些可以吃的东西。”
“好啊,我带来的太妃糖刚好吃完了。”她心不在焉地仰起脸,微笑着望了他一眼,“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让你大老远跑来接我,还连累你不能按时吃晚餐……”说着,又低下头,继续埋首于工作之中。
傅越明摇摇头,转身朝走道尽头的房间走去。
小桥忙了一会儿,终于把手头的任务结束了,抬头看看,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外面的格子间也是一片寂静。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没法子,只得自己出去觅食。一站起来才发现体力不支,头晕目眩,眼前金星直冒。
“该死的低血糖……”她愤愤地诅咒一声,定了定神,朝门外走去。
整座办公楼安静得像是遥远的异星球,刚才经理们都在的时候,毕竟尚余三分人气,倒没显得这样寂寥,如今人去楼空,终于透出一丝凄凉的意思来。长长的走廊在楼层中延伸迂回,小桥经过一间间办公室,门紧锁着,黑漆漆的屋子落了百叶帘。她可以看见自己的身影从每一面玻璃窗上滑过,好像是穿梭在鱼缸里的金鱼。
四下里太安静了,几乎可以听见冷气机在持续不停地工作,又或者,是空气流过头顶上方的通风管道,留下了沙沙的响声。
她独自走进空荡荡的盥洗室。
为了节省资金,这里的灯光被调得很暗,并没有恐怖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文艺电影的氛围。洗手台的尽头,一只龙头不知为什么没有关好,“滴答—”“滴答—”水声振动着冰冷的空气,传到小桥耳朵里,好像在一点一点计算着流失的光阴。
她走过去拧好龙头,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打开,掬起一捧清凉的水,润了润干燥的面颊。
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终于走出盥洗室,来到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
刚一走近,就闻到一股令人愉快的食物香味。明亮的灯光从不大的房间流泻而出,顺着敞开的木门铺洒在绒绒的地毯上。
不知道为什么,小桥忽然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门边。
她的鞋尖正踩在半明半暗的地面,扰碎了斜斜的光影分际线。泉水般的灯光落在单薄肩头,沿着身体一侧的曲线缓缓淌下,模糊了另一侧的轮廓。她抬起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沾着香味的空气,浓如密云的乌发散了开来,垂在颈后,浸没于流动的阴影中。
她把手轻轻地搭在木质的门框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傅越明背对着她,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肘间,双手在身前的桌台上忙碌着什么。
长桌一侧的玻璃器皿中盛了切成碎丁的番茄,另一只盘子里还堆着一些牛油果。
傅越明的身材高大,微微弯下腰,宽阔的肩膀在灯光下如同雕塑般,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将来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一定会觉得很幸福吧。小桥一时恍惚,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这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屋子忽然有了家的气息,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休闲的衣裳,安静地倚在傅越明身旁。清脆的笑声穿堂而过,两个小不点打打闹闹地跑了进来,从背后扯住傅越明的裤脚,依依呀呀地发出稚气的呼唤……
她看见那女人回过脸来,赫然竟是自己的容颜,再一看,又仿佛变成了另外一张陌生的面孔……
小桥的头痛得厉害,昏昏沉沉,用力扣住坚硬的门框。指尖在雪亮灯光的照射下,像是透明的一样,手背上青色的细细血管依稀可见。
她不想发出一丁点声音,怕会打扰了这间屋子的气氛,直到房间另一头的微波炉“叮—”地停止了转动,她才轻呼一声,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傅越明闻声立即回过头,一眼就看见小桥手足无措地立在门边。
“你怎么过来了?”
“刚写完报告,肚子饿……”小桥定了定神,像平常一样若无其事地笑道,“啊,这里的味道真好闻,你找到什么可以吃的了吗?”
傅越明抽了张纸巾擦干净双手,径直走到小桥面前。他低下头,看了看她苍白的面孔,有些担心地说,“你脸色很不好,先进来休息一下吧。”
屋子里偏偏没有椅子,小桥走到长桌边,找了个没放杂物的空角落,双手一撑,坐了上去,高跟鞋被踢在地上,光着脚一晃一晃。
“几年没见,你的厨艺长进了不少呀”她朝四处嗅了嗅,肚子里咕咕直叫,但还是挺愉快地称赞道。
傅越明微微一笑,“也是这两年搬到洛杉矶才慢慢学的。”
“对了,你刚才究竟在做什么,三明治?”
“Cobb沙拉。”傅越明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微波炉边,把加热好的培根端出来,“刚才看你饿的厉害,所以就来茶点室找些可以吃的东西,哪知道这家公司的确冷清,连架子上的红茶包都被拿光了,冰箱里只有这么点零零碎碎的东西,我本来想叫外卖,又怕你等不及,就顺手帮你做一份沙拉。”
说着,他将切成碎丁的鸡蛋,番茄,牛油果和培根倒在一只大盘中,又加了些蓝芝士。
“冰箱里还有一罐咖啡,我去拿给你。”
小桥点了点头,跳下长桌,想去水池边洗洗手,却发现洗手液也快用完了。“唉,不知道他们每天上班都是怎么捱过来的……”
她抱着盘子大吃起来,心满意足地发出了一声赞叹,饥饿的胃终于得到了救赎。
“味道怎么样?”
“很好啊,做得真地道”
“其实都是临时凑出来的,看来你的要求不高—不过说实话,这沙拉的来历确实跟厨房里的边角料有点关系。”
小桥的嘴里塞满了食物,含含糊糊地答道,“是吗,这我倒不知道,说来听听碍…”
“格劳曼的中国戏院,肯定去过吧?”
“从前兼职做翻译的时候,经常带国内来的旅行团去那里参观啊,算是好莱坞的标志建筑了。怎么,这沙拉是从戏院流传出来的?”
“也不是。戏院的老板格劳曼有一天晚上去棕圆礼帽餐厅吃饭,他就像你刚才那样,饿的快要疯了—或者比你还要更饿—所以就让厨师帮忙做一顿可以马上吃进嘴里的宵夜。厨师急匆匆地跑回厨房,却发现那里只剩下很少的一点边角料了……”
“像这里一样?”
“像这里一样,最多再有一些鸡肉和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