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就像你一样,很聪明地把这些边角料混合到一起了。”
“错了,是我像他一样。”傅越明淡淡一笑,“他把所有的食材都切碎了,然后顺手撒了一些刚炸好的培根,就端出去给客人了。”
小桥耸了耸肩,“越明,你的厨艺虽然提高了很多,可是讲故事的水平还是那么糟糕。按照常理,你应该在最后补上一句,‘没想到,格劳曼先生如获至宝,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盘子里所有的东西,还竖起大拇指连连夸奖。后来经过他的大力宣传,Cobb沙拉终于从剩菜变成了广受欢迎的菜肴。’”
傅越明低声笑了起来,“是啊,你的故事比我说得好多了。他确实很喜欢这道菜,不过不仅仅是因为美味。据他的太太说,格劳曼患有牙疾,不能吃硬度大的食物,这道沙拉切得很细,刚好合了他的心意。”
“原来是这样……”
“所以说,被放弃的不一定是不好的—只要遇到对的人。”
小桥轻轻地“哦”了一声,含笑点了点头,又搭讪着同他闲聊了一会儿,随口问道,“盘子怎么办,明天会有人来清洗吗?”
“也只能将就着在水池里冲一冲了,我刚才检查过洗碗机,连一滴清洗剂都不剩。”
两个人清理好屋子,随即走回刚才办公的地方,小桥看看文件都已经整理妥帖了,便跟着傅越明朝电梯间走去。
他在前面安静地走着,她在后面,同样安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就这样,忽然意识到,刚才还如此幽暗空寂的楼层,因为有了这个熟悉的背影,一瞬间变得敞亮起来。
出了电梯门才想起忘了提醒保安,再一看,那胖胖的黑人早就没影了,玻璃大门紧紧地锁着,将两个人拦在了空荡荡的大厅之中。
“真糟糕!一时疏忽,居然忘了临走时的提醒……”
小桥望着空无一人的前台,暗自叹了一口气,走到桌边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可供参考的联系信息—那保安连手机号码都没有留下。
“保安大哥,你到底跑到哪里去啦……”她无可奈何地嘟囔着。
傅越明倒是没有显出一丝一毫的焦躁情绪,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斜靠在玻璃门边。“或许他是去哪个楼层巡逻了吧。不如,我们先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等就是足足半个钟头,小桥满怀期待,却连那黑兄弟的衣角都没有看到。她一向喜动不喜静,在灯光幽幽的大厅中待得不耐烦,站起来脱了高跟鞋,赤足站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
“这个时候,要是有甜品就好了。”她百无聊赖地抬起手臂,将浓密的青丝拨到颈后,随随便便地束了一个高髻。“喂,你笑什么,被关在这里还笑得出来,真是好涵养。”
说着,做了个鬼脸,离开前台朝傅越明走去,把面孔贴在凉凉的玻璃门上朝外张望。
这家公司所处的位置有些偏僻,不像是洛杉矶市中心,出了门就是车流涌动的街道,从这里望出去,只能够看见黑黢黢空无一人的停车常
“冰激凌,冰激凌……”她像念咒一样轻诵着代表快乐的单词,朝面前的玻璃上呵出一口气,伸出食指,在那层白雾上画出一堆不具意义的可爱图形。
“真的有这么饿么,刚才不是才吃过东西?”
“饿倒不饿,就是等了这么久,想吃点甜食调剂一下心情—你想啊,怀里抱着一大罐冰激凌,多惬意。对了,你喜欢哪个口味的?”
“我想抱的可不是冰激凌。”傅越明淡淡地回答道。
小桥一愣,抬起头朝他看了看,只见他也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原本就很明亮的眼睛,在这样黯淡的角落中愈发显得明如星辰,眸子深处藏着她所熟悉却又拼命抗拒的温柔情愫。
她忽然发现自己同他离得很近,颊上不由自主地阵阵发热,“我看,我看我还是先去打个电话好了……”
说着便往后退去,手臂一缩,“咚”地一声磕在了硬邦邦的玻璃门上。
“哎哟……”
好巧不巧,偏偏撞到了手肘的经脉,她痛得简直要跳脚。
傅越明一把揽住小桥的肩。
“没事吧?刚才碰着了哪里?”他弯下腰,抬起那只手臂细细查看。
傅越明的手指修长而温暖,轻轻搭在小桥冰凉的肌肤上,让她无端地颤抖起来。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了。”她心头一乱,硬是抽回自己的胳膊,用一种戒备的姿势环着双臂靠在玻璃门上。
“怎么回事,难道那个保安掉到黑洞里去了吗?”小桥抱怨着,无端地心烦意乱起来。
傅越明直起身子,却没有立即退开,依旧维持着刚才的距离,一只手揽着小桥的肩,另一只手撑在她背后的玻璃门上。
他本就极高,小桥脱了鞋,赤脚站在大理石地面上,只能被迫仰着头朝他望去,好像是一只小动物被困在双臂围成的牢笼里。
“保安大概走丢了吧,里面简直像个迷宫……”
她极力忽略越来越快的心跳,故作镇静地闲聊着,傅越明却忽然俯下身,在她耳边轻轻说道,“说到迷宫,你还记不记得那年高三,高考结束后全班郊游,在珍珠泉竹楼后面的迷宫……”
小桥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刚才还只是略现绯色的脸颊,这刹那变得如同一只熟透的苹果。她也知道自己失态了,无奈脸上微微发烫,只好在心里暗自诅咒,都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当年十多岁的小女生,怎么还是没有半点自控能力—反正都回不去了,这样矫情做什么!
如此一想,反倒平静下来,又挂上一成不变的笑容,轻轻松松地答道,“他不来也没有关系,我已经想出离开这里的法子了。”
傅越明不说话,小桥能够感觉到他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松开了手臂。
“你打算怎么样?一层楼一层楼地去找他?”
“谁会用那种笨办法,我直接打开门走出去。”
“哦?”傅越明后退两步,很绅士地给小桥让出一条通路,倒要看看她有什么方法可以摆脱困境,谁知小桥笑吟吟地走到前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高跟鞋,从从容容地朝长廊尽头的火警通道走去。
“瞧见那个没有,咱们就从那里出去”
她一脸得意之色,傅越明也忍俊不禁,待小桥伸手把厚重的防火门推开了,这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朝一旁的红色警示标志指了指。
“ONLYUSEDINEMERGENCE.”
“所以我才从这里走啊,难道今天还不算是突然状况?”
傅越明挑眉笑道,“你知不知道,就在你推开这扇门的一刹那,这家公司的内部报警系统已经被触动了。让我想想,刚才随手翻了翻他们的资料,这家公司的总部好像是设在圣何塞吧,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忽然收到严重警报,不知道总部的老板们还有没有心情吃晚餐。至于那位保安先生,他待会儿恐怕要花上大量时间核对录像带了—不过好在这家公司本来也没有几个人出入。”
“惨了……”小桥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回过头,对着天花板角落里的摄像头做了个万分抱歉的表情,“对不起啊保安大哥,我可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只是想早点回家吃甜点而已……误伤了,误伤了……”
傅越明平静地看着她,“下次做决定的时候,先想一想其他人的感受。”
道歉归道歉,终究还是得从这道门出去。一到院子里才发现天色并没有完全暗下来。
北半球的盛夏日头长,直到八点半,暮色尚未沉淀。天空是靛蓝色的,一层层轻絮似的薄云叠在那片蓝色的尽头,如同裂锦。月亮却已经爬上来了,笼着层模糊的光晕,固执地不肯给出一个清亮的圆满。
小桥回头望去,只见大楼的每一间窗户都亮着灯,不仔细看,还以为那些密密匝匝的格子间里依旧热闹。然而已经没有人了。她能够看见的,只有一张张闲置的办公桌,桌上摆满了文件夹与便签簿。小桥想,如果刚才有人站在空空荡荡的停车场,偶尔抬头,朝某一个楼层望去,会不会刚好看见傅越明和她呢?就好像是看一场遥远的默剧。
人生不过如此。你在毫无准备的时候,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随着命运的脚步参与了几场公开演出,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她忽然感到好笑,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傅越明所谓的“文艺腔”,真要命。
停车场里连一台车都看不见,地上是一道道白漆绘出的分隔线,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鲜明而耀眼。
小桥回过头,对傅越明笑道,“要是能够突然变成绿巨人就好了,你瞧这里,可以玩跳房子。”
地面空着,一格一格的车位果然像是巨人用粉笔画出的痕迹。
“你变身我没意见,不过,变完之后你打算穿什么衣服?”
小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亏你想得出……”
“这么说吧,其实我很期待。”
他装作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也故作深思熟虑状,“让我考虑一下,如果真的变成绿巨人了,我先一脚踩死你,灭了目击者,然后像金刚那样大吼大叫着爬上帝国大厦……”
“非得这么嚣张?”傅越明对于一出场就被踩死的“悲惨命运”并无非议,倒是很诧异小桥的金刚计划。
“反正都变身了,干脆痛快淋漓地恣意放肆一场,不然的话,跟现在这种压抑的生活有什么差别。”
他望了她一眼,“你很压抑吗?”
“哎呀,我说的只是一个普遍意义上的概念而已,你不觉得现代人的压力都很大?”
小桥笑嘻嘻地打了个岔,伸开手臂,顺着白漆线条慢慢地走了起来,像是踩着一条无形的钢索。
“哇,好险好险,刚才差点要掉下去了。”
傅越明早已领教过她转换话题的功力,当下也不深究,干脆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装作帮她保持平衡,轻轻地牵起小桥的右手。
“走钢索的小姑娘,请问,这条钢索下面到底是什么?”
“你说呢?”
“是欢呼的观众吧。”
“想得倒美,我这种水平,他们不来喝倒彩就好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悲观?好吧,那就是马戏团的火圈。”
“哪里有什么火圈,明明就是硫酸池。”
“硫酸池?”他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弄得一愣,“怎么会突然想到硫酸池?”
“我有一个大学同学,以前在另一家会计事务所工作,上个月掉到硫酸里去了……”
傅越明一凛。
“她周末加班,去生产硫酸的工厂做抽样,可能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吧,突然之间精神恍惚,就掉下去了。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
“我为你的朋友感到抱歉。”
“其实我们这些人,整天都在数东西,数木块,数小猪,数钢材,数细菌,数来数去,没有一样是自己的。不知道某一天,我会不会也掉到什么东西里面……”
傅越明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过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没事的,我会在旁边拉住你。”
两个人走到停车场的尽头,不出所料,遥控门果然是紧闭着的。
旁边的花岗岩护栏有半人多高,小桥回头朝傅越明笑了笑,脱下高跟鞋,把手袋扔到门那头,手脚并用攀了上去。
“唉,小心膝盖”傅越明想伸手扶她一把,然而小桥的动作太过轻捷灵巧,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她已经高高地坐在平坦石台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像个小孩子似地歪头望着傅越明。
“真好玩,你也上来看看吧。”她笑嘻嘻地摇晃着纤细的小腿,朝他招了招手,“我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爬树翻墙—妈妈总是逼着我坐在书房里练钢琴学国画,我呢,就趁她不注意,悄悄从后窗跳进花园,然后再爬上一棵香樟树,翻围墙出去找小朋友们玩,呵呵,想想那个时候,简直就像男孩子一样调皮……”
傅越明仰起头,温柔地看着她。
小桥的一颦一笑,都有种明艳动人的光彩,然而她自己却从来都不曾认识到这一点。他想,或许就是这种不经意的懵懂的美丽,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悄然占领了十三岁少年的心吧。
原本出自书香门第,父母一贯的思路是把女儿往优雅淑女的路子上引导,结果引导失败,只能由着她的性子去了。
十多年前小学升中学还没有实行划区分配,全市五六万考生,挤破了头争夺几所名校的录取名额,于是在正常的试题之外,又衍生出名目繁杂的考核标准。小桥从来都不是努力学习的乖乖牌,所幸头脑灵活,记忆力惊人,考前突击了一个月,居然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所向披靡,杀过了初试复试面试,考进全市排名第一的南中。
连她在小学的班主任都对郦太太说,令爱一向不怎么用功,然而,确实很擅长考试碍…
小桥心想,那也是刚巧碰上了,胡乱猜测的几道得分题,居然全中。
入学成绩虽好,进去之后,才发现强手如林。每班都有十几位专攻省市竞赛的同学,打遍各大考场,摘取数理化奥林匹克奖牌,谓之“强人”;又有多名才子才女,夺了一门科目的金奖还不够,今天数学捧回奖状,明天生物又立奇功,谓之“考王”,总之就是要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开学典礼时,满面红光的校长站在礼堂的主席台上,身后站着一长列鼻梁上架着眼镜的优等生,好像活体展览架一般,手里捧着刚刚斩获的竞赛奖牌。校长回头扫了一眼,“龙心”大悦,面露喜色声如洪钟地宣布道,“努力燃烧吧,亲爱的同学们!你们那火一般的热烈青春,就要在这里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