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自动门“叮—”地一声向两边弹开,11楼已经到了。
小桥刚走出电梯,就看见走道尽头,一个身穿绿色制服头戴棒球帽的墨西哥人捧着一大束鲜花在自己房门前探头探脑。
“请问,有什么事吗?”
“郦小姐的玫瑰。请在这里签个名。”
白瑗瞪了他们一眼,捂着鼻子打开门,像逃命一样躲到自己卧室里去了。
小桥接过花束,匆匆扫视着夹在里面的卡片,白色的纸张上,打印着寥寥数词:记得你以前喜欢花。
没有署名。
除了那句简简单单的话,卡片上没有留下任何线索。
捧着花走进家门,郦小桥利落地踢掉高跟鞋,赤脚走进起居室,一歪身躺在柔软的地毯上。这间起居室连着厨房,把白瑗和她的卧室分隔在两端,平时倒也互不干扰。
天花板上,不知早前哪一位房客安了盏老派的吊灯,灯下垂着水晶璎珞,随着窗外吹来的暖风,轻轻摇摆,发出一串串的清响,跟整间屋子里的现代气息全不搭调,却又莫名地好看。
小桥心想,傅越明的速度真是快,刚才他们还在游艇上交谈,转眼回到家,花都已经送来了。可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反正他已经决定回国了,又搞这些做什么。
玫瑰当然是傅越明送来的。刚才临走的时候,他捏着她的名片晃了晃,“怎么只有电话号码和邮箱,把你的住址也告诉我吧。”
小桥笑他啰嗦,有什么要联系的,直接发到她的工作邮箱就行了,说着,飞快地报了一个地名,傅越明倒也没有认真去记。小桥当时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谁知他还真有过耳不忘的本事。
她伸手去触摸那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手指顺着萼片向下,抚上细长笔直的梗子。花茎上的刺早就被削去了,光滑得像是新买的竹筷,感觉不到一丁点棱角。供人赏玩的鲜花,原是不应该有刺的。她的手指移动了一下,碰到一片小小的卵形叶,叶片边缘的锯齿擦过指尖,微微有些发痒。
其实郦小桥并不是莳花弄草的人,初中生物课讲植物学,老师问她最喜欢哪种花卉,她回答说梵高的向日葵和莫奈的鸢尾花。全班一起笑,小桥鬼精灵地眨眨眼,“可惜我买不起,只能在画册上看看罢了。”
课后傅越明问她,究竟喜欢什么植物,小桥想了半天,挺认真地回答,“仙人掌。”
“怎么会是仙人掌呢?”傅越明完全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我爸爸喜欢收集民族工艺品,小时候在家里,看到过一副五十年代留下来的乱针绣,灰扑扑的底色,只绣了一株仙人掌—你想啊,那时候不是流行高山大海红太阳之类的图案嘛,它偏偏是仙人掌,可想而知,当年多不受人待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看了一眼,就被吸引住了。那样干旱的气候,那样贫瘠的土壤,披着凌乱丑陋的刺,居然还能开出如此艳丽的花朵……”
傅越明微微一笑,“文艺腔,小女生的罗曼蒂克。”
郦小桥瞪了他一眼,“不跟你说啦,你这个语言贫乏的家伙。”
后来小桥上了大学,傅越明去了加拿大,他第一次给她送花,选的是玫瑰,卡片上写着,“我实在找不出送仙人掌的理由,玫瑰也有刺,希望合你的心意。”
傅越明哪里想得到,她的心意变得那么快。
再后来她就独自去了加州。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白瑗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一眼瞥见郦小桥呈“大”字型躺在地上发呆,胸前压着一捧粉蓝色的玫瑰。她叹了口气问道,“怎么搞的,自从看到傅越明之后,你就一副中邪的样子。这花也是他送的吧?”
说着又打了声喷嚏。
小桥赶忙起身,把花放回自己卧室,踢上门,依旧躺回原来的地方。
“地上凉,小心生玻”白瑗走过来,俯下身,拍拍她的胳膊,“怎么不开灯?我都好几天没开过吸尘器了,你也不嫌脏?”
小桥懒洋洋地眯起眼,“哟,穿得这么漂亮,晚上又要去跳舞?”
“什么叫‘又’跳舞?我虽然比不上你这个工作狂,可也在建筑系的工作室里拼死拼活辛苦了一整个学期,好不容易盼到暑假,这可是本月第一次犒劳自己氨
“瞧瞧这气势,看来今晚猛兽要出栅了。”
白瑗知道她存心瞎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猛兽出栅,我还大杀四方呢!其实都是峨眉的主意,她约了朋友去西好莱坞喝酒,硬拉我和泰山一起去。对了,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就当多认识几个朋友,反正也没什么害处。”
“我才不去,我打算考CFA,还得在家里闭关修炼。”
“切,你就修炼吧,迟早炼出个自闭症来。”白瑗伸手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小桥装模作样地痛呼起来。
“好啦,别嚎了,我待会儿就走,晚上给你留了恺撒沙拉,就放在冰箱里,一会儿记得去吃。”
她站起身,看着窗外迅速沉下去的夜色,叹了口气,“小桥,心情不好也别折腾自己,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试着开心一点。”
“我很开心埃”
“算了,当我没说。”白瑗无奈地瞪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房门轻轻打开,穿堂风立即涌入宽敞的起居室,水晶璎珞在头顶发出流水般的淙淙声。白瑗捏着钥匙站在门口,低头检查着手袋里的口红和驾照。走廊上的昏黄光线洒进黑暗的玄关,顺着她的轮廓,勾画出一个薄薄的剪影。门阖上了,最后一丝光线也被挡在室外。
郦小桥在黑暗中躺了很久,一点睡意都没有,扔在一旁的手机突然夸张地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翻身而起,摸索着将它拿到眼前,按下了接听键。
“嗨。”
“阿桥,我是妈妈。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打了半天电话都没人接。前几天,元健之跟我说你擅自把婚礼给取消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有什么不好,你就非得分手不可?”
郦太太幽怨的声音穿越太平洋,从听筒中倾泻而出,劈头盖脑地浇了下来。
小桥只得耐心解释,“妈,你别担心,我刚才跟朋友出海,外面噪音大,所以才没听见电话铃声。”
“你别打岔,我要说的不是那个。我只问你,元健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好好地干嘛要打越洋电话来跟我诉苦?还说你们俩要分手”
“我们已经分手了。”
“唉,你这孩子”郦太太的声音里永远带着点幽怨的意思,好像戏台上青衣女伶的念白。
“我真是命苦,快五十岁的人了,还不能过上省心的日子,你究竟要妈妈怎么办才好啊,阿桥,能不能稍微尊重一下我的意见?”
“就是因为尊重你的意见,那时候我才会答应和元健之交往的。”郦小桥轻声说。
“这样不讲情面,叫我怎么去跟你元伯伯解释?元健之毕竟是他的侄子氨
“妈你别着急,我待会儿就打电话给元伯伯。”
“阿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知道咱们家今非昔比,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元伯伯一力扶持,哪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好容易熬到你也读完书了,偏偏元健之又不要你了……我真是命苦……”
她絮絮地说着,仿佛被自己的哀戚声音给打动了,越发伤感起来。
小桥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心想,明明是我不要他了,怎么倒被形容得像走投无路了一样?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等了半天,估计母亲哭够了,这才回答道,“元伯伯不是说过么,那些事情早就解决了。更何况我现在已经找到工作,有能力好好照顾你了。”
“可是婚期都已经公布出去了,现在反悔,让我怎么跟亲戚朋友交代呢?人家会说的……”
“‘人家’是谁?”小桥淡淡问道,“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人家’都躲到哪里去了?你现在还会在意无谓的闲言碎语吗,我是早就习惯背后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了。”
郦太太一时语塞,幽幽地叹了口气,“随你的便吧,反正我是个没用的人,早就管不动你了。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咱们家是大不如前了,你别以为现在还有那么多人等着你挑!元健之有什么不好?趁着现在年轻,把婚给结了,也算是稳定下来。不然的话,以后再想找到这样合适的人,只怕还没机会了呢!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吧,当年那个傅越明,我也见过,多俊俏的一个孩子,又聪明,家世又好,你偏偏就不肯跟他联系了……”
“妈,别说了。”
“我是怕你重蹈覆辙啊,阿桥!我知道那段时间,因为家里的事情,你心情不好,可也不能无缘无故就一走了之啊,以后想见面都难了。”
小桥听得心烦意乱,冲口说道,“有什么难的,我刚才还碰到他了呢。”
“什么?阿桥,你碰到他了?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你才跟元健之分手了吧!唉,傅越明那孩子确实不错,可是你们那么久都没见面了,现在你又是这个样子,只怕他的心意早就变了吧,倒还是元健之实在些……”
“妈”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郦太太顿了顿,悲悲切切地道,“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么,只怕你会像我一样,碰到你爸那样的……”
“妈,我很累,想要睡了。”小桥轻轻说道,“啪”地合上电话,把母亲无穷无尽的怨艾隔断在大洋彼岸。
默默地坐起来,走到厨房里,打开灯,温暖的光立即喷涌而出,填满了整个寂静空间。她走到水池边洗了把脸,从冰箱中抱出一大桶Ben&Jerry’s,盘腿窝在沙发中大吃了起来。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吃冰激凌,这是绝对的真理。
十一二岁那会儿,市面上流行文艺女青年做派,小桥在文学作品中常常读到这样的场景:某颓废女子抱着传说中外国牌子的冰激凌,坐在出租车里,吃一口,感叹一声这“美丽”又“昂贵”的爱情。
后来到了洛杉矶,因为嗜甜,常在超市食品区流连,从来都没有见过抱着冰激凌筒子饮泣的丽人。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永远是手持折价券的墨西哥大娘,举着滚圆的胳膊,把一罐罐冒着冷气的哈根达斯搜罗下架,塞进购物推车的角落里,然后乐滋滋地去寻找其他的打折商品了。
从此以后,只要揭开冰激凌盖子,小桥就会联想到多情的文艺女作家,眼前却浮现出墨西哥大娘喜气洋洋的黑脸,对比鲜明,煞是有趣,心中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闷头吃了一会儿,把纸盒往垃圾桶里一丢,回卧室打开电脑开始复习CFA(注册金融分析师)的课程。人在桌前,思绪却又飞到刚来加州读书的那一年。
那段日子,真是辛苦。最夸张的时候,明里暗里同时打了五份工—倒也不是为生计所迫,她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向有人按时寄来—可是,就好像跟自己赌气似的,没日没夜地忙碌,把神经磨到完全麻木,累得一上床就能睡着,合上眼,那个梦依旧悄不作声地钻出她的脑海,冰冷的,模糊的,占领了整个睡眠。多少个夜晚,她只能一直发呆坐到天际泛白。于是第二天更加拼命地折腾自己。这样一天一天捱着日子,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