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小桥不由自主地朝傅越明的左手看去,无名指上果然空空荡荡。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莫可名状的欣悦,欢喜过后,却又默默自嘲,他是否结婚,有没有孩子,与我何干?简直是自寻烦恼……
正想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娇嗔,“傅先生,你还没走吧,刚才吓死我啦,幸亏有你帮忙……”
赵杰西扶着额头一步三晃地走过来,身后跟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女孩子。
杰西已经恢复了元气,重新找到公主的感觉—公主么,当然是需要王子呵护的。
“老天,我要怎么感谢你才好呢?”她嘟着嘴唇,很有层次地飞了个三段式的媚眼,“今天刚好我过生日,晚上要举办派对,傅先生也一起来吧”
傅越明微微一笑,“真是抱歉,晚上我已经约了人,只能在这里祝你生日快乐了。”
杰西一向相信自己的魅力,打定主意要征服他,刚想说什么,忽然感到胃里泛起一股酸水,“糟糕!刚才没吐干净……”她一把捂住嘴,转身朝舱里跑去,身后的女孩子们一哄而散。
小桥见好戏散场,朝傅越明做了个鬼脸,“这下杰西可要失望了,嗳,你到底有什么事,非得拒绝一个寿星?”
“我在圣塔莫尼卡的餐厅订了位置,想请你吃顿饭。”
“什么?”
“就是刚才打的电话,如果你想拒绝,现在还来得及取消。”
小桥愣了一下,低头说道,“对不起,恐怕必须得取消了,待会儿元健之就来接我回家—哦,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订婚了,元健之就是我的未婚夫。”
“订婚……”傅越明轻轻重复着她的话,“你离开的时候才十九岁,一转眼,已经要结婚了……”
小桥闻言,心里一阵发涩,却故意笑嘻嘻地搪塞道,“十九岁吗?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是一丁点都记不得了。”
“2004年的夏天我从多伦多大学放暑假回南城,还见过你一次,后来就完全失去音讯了。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你已经独自出国,转到洛杉矶念书。两年前我大学毕业,申请了你那所大学的硕士学位,可是当我入校的时候,你已经毕业,连一面都没有见到。”
“对不起啊,好久都没有联系,连累你白跑了一趟……”
傅越明不回答,小桥咬着嘴唇转回视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讪讪地摸了摸艾什丽柔软的卷发,忽然听见一旁手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如蒙大赦,朝傅越明笑了笑,飞快地按下接听键。
“嗨,亲爱的,你什么时候过来……不用急,我们还没有返航……真的么,你在几号停车场,大概是什么位置……晚上一起吃饭啊,那当然好,订了哪家餐厅……算了吧,那里糟糕得很,我可不喜欢土耳其菜,要不然,我们回去以后再商量吧……”
好半天才讲完电话,一转脸,只见傅越明坐在甲板上,专心致志地陪着艾什丽玩猜数字的游戏,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我未婚夫的电话,”郦小桥笑吟吟地站起来,整了整有些散乱的长发,“我的车坏了,送到厂里维修,所以最近一直让他接送。越明,今天真高兴能够碰到你,我得下去换件衣服,你也该回去了吧。咱们后会有期。”
“等一等。”傅越明也站了起来,轻轻握住小桥的手腕,“走之前先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不然的话,恐怕我们以后还是要‘后会无期’。”
见她有些犹豫,他温和地解释道,“下个月我就回国,父亲的身体不太好,打算尽快把家里的生意交给我来接手。以后咱们就隔着一个太平洋了。”
“真的要回去了吗?”小桥从手袋中取出一张名片,轻轻送到傅越明面前。
他靠在驾驶室边,舷舱玻璃像一个虚拟的相框,框住了另一个空间中渺不可及的美好。郦小桥凝视着镜面之中,那人轮廓分明的英挺侧影,忽然发觉他也正望着自己,两个人的目光在虚像间交汇,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沉默了。
然而,或许是玻璃反射的阳光过于刺目了吧,小桥忽然垂下眼帘,转过身,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轻轻地伏在傅越明怀中,有些贪心地呼吸着他身上混合着淡淡海水味的熟悉气息,这沉稳的心跳声和温暖体温都是她无比眷恋的,以后只能锁进记忆的宝匣中。
傅越明顿了一下,终于抬起手臂,温和地揽了揽她的肩膀。“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真的要结婚了么?”
小桥收回纷乱的思绪,定了定神,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怀抱。
“快了。具体婚期还没有定,但是快了。”
赵杰西出来的时候,看到小桥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夕阳下。
“傅先生呢?还有那个小姑娘呢?”
“走了。”
“哎呀!你怎么放他走了”杰西大失所望,“难得看到那样出色的男人,怎么就放他走了呢……”
小桥若无其事地微笑着,忽然扬起手臂,朝着那只几乎已经消失在视野中的快艇,用力挥了挥。
码头边的停车场里泊着一台白色的敞篷车,车顶打开了,熟悉的爵士乐声流泻而出,拨动透明的空气,传到小桥耳中。
驾驶座里的女孩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手臂支在车窗上,随着乐曲的节奏,轻轻打着拍子。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郦小桥,回过头对她笑了笑,“怎么现在才出来,我都等了半天了。”
那女孩的样子很平常,却有清脆悦耳的动人嗓音。
“真不好意思,白瑗!杰西非要我参加晚上的派对,刚才跟她解释了半天。”郦小桥说着,把手袋扔进后座,打开副驾驶的门,弯腰坐了进去。“哎哟,痛死了!刚才摔到水里,不小心擦伤了脚趾,这双鞋简直要杀了我了……”她龇牙咧嘴地抱怨着。
白瑗笑着摇摇头,“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居然用那种恶心兮兮的嗲腔调讲电话,又是亲爱的,又是土耳其菜,我还以为你吃错药了呢”
“唉,在海上遇到一个不想见的人,又避不开,只好假装跟元健之通电话了。”
白瑗听到这个名字,不由地嗤了一声,“你不是已经跟元健之分手了么,那种人,提起来都觉得讨厌……”
白瑗是郦小桥的室友,在大学读建筑专业,对于她那位“前未婚夫”的劣迹厌恶至极,小桥跟他拆伙,白瑗恨不得开香槟庆祝。
郦小桥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叹了口气,轻轻地说,“算了,其实我也有对不住他的地方—以前多亏他照顾我。”
“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白瑗伸手在她的额头上点了一下,“都三四年的室友了,我对你们的关系难道还不清楚吗,那个元健之什么时候照顾过你?他根本就只会指手画脚,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明明什么忙都帮不了,却还自以为给了你多大的恩赐。”
郦小桥笑了笑,没有说话。
见她吃了这么大的亏,还一副无所谓的懒散样子,白瑗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点判断力都没有……”
“好啦好啦,不说他了,你饿不饿?待会儿我们顺路去Yogurtland买杯冰激凌吃。”
“跟你说正事,你倒想着吃……”
“子曰,食色性也。唉,算了,跟你这个香蕉人说不通的。”小桥故作怅然地挥了挥手,很庆幸自己岔开了话题。
白瑗瞪她一眼,“我十二岁才移民来到这里,根本就不是ABC好不好别以为我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子还曰过,该出手时就出手,该分手时就分手呢。”
“嗳,子什么时候曰过那个……”
“没文化。”白瑗言简意赅地总结道,伸手按了个钮,把车顶升起来。
车子在停车场里慢慢地绕着圈,小桥突然看到左侧的人行道上走来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身影。她连忙俯下身,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孔。
白瑗眼尖,朝倒车镜里一瞥,诧异地说道,“那不是傅越明么,怎么,你们认识?另一个小姑娘是谁?”
郦小桥愣了一下,“你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是我哥哥在商学院的同学,5月份刚毕业,上周BBQ(烧烤)派对,他还来我们家吃饭的。”
“啊,原来是泰山的朋友……”
白瑗十二岁来美国,住在姑妈家。姑父姓郁,功夫片大行其道的年代,在台湾当武术指导,身手不凡,业界闻名,后来年纪大了,解甲归田,移民去了北美。因为手头宽裕,所以也没有工作之忧,闲时开了一所中华武馆,传道授业。
不知是基于怎样的复古趣味,姑父给长子取名泰山,次女取名峨眉,犹他州还有个小农场,养了三匹马,五条狗,分别命名为少林,武当,崆峒,昆仑,嵩山,衡山,全真,以及古墓。总的来说,只要把这些名字从头自尾喊一遍,就觉得豪气陡生,其乐无穷,只恨邻近的老外没文化,听不懂中文。
既然傅越明是泰山的朋友,郦小桥也只能招供了,“唉,其实,我刚才碰到的老朋友就是他。因为说了元健之来接我,所以不想让他瞧见。”
“原来是他……你躲他干什么?傅越明很不错啊,连泰山那么冷淡的家伙都常常称赞他。不过,我听说他下个月就要回国了,真可惜,本来还想介绍给你呢。”
“原本就认识的,何必再介绍。”小桥拿出一袋巧克力豆,抛了一颗在嘴里。这是刚才艾什丽送给她的,那小姑娘对小桥的印象倒是很好。
“喂,老实交代,你跟傅越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干嘛要那么怕他?泰山对我说,傅越明刚到这儿来的时候,好几个女孩子想要约他,可是他谁都没搭理,据说是因为已经有喜欢的人了。难道,你们……”
“白大小姐,你就别瞎猜了,他只是我小时候的同桌而已,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又想不出什么共同话题,见了面也尴尬得很,倒还不如不见。”
郦小桥若无其事往椅背上一倒,伸长手臂支在颈后,转头看向窗外如水的车流。
摇晃的甲板上,她笑着对傅越明说,“我是一丁点都记不得了。”
怎么可能记不得呢?那是她这辈子最虚伪的时刻。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嘴唇,回忆起六年前最后一次跟他碰面时的场景。
那一年夏季,天热的反常,十九岁的傅越明站在梧桐树影中,哑着嗓子说,“小桥,你……”
这是个没有完成的问句。
郦小桥伸出纤细的食指,压在唇畔,“嘘—”她看着他,脑海中闪过高中毕业前夕,珍珠泉迷宫中那个稚气的不完全的吻。踮起脚尖,她轻轻的揽住傅越明的脖颈,旁若无人地将自己的双唇贴在对方紧抿的嘴唇上。
“越明,我要走了。这个还给你。”
车子驶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白瑗伸出手,在郦小桥耳边“啪—”地一声地打了个响指。
“又发呆,刚才一路都不说话,想什么心事呢”
小桥从回忆中惊醒,嬉皮笑脸地推了她一把,“公司整天加班,周末又要应酬,我都快累死了,休息几分钟还不行?”
两个人走进电梯,密闭的空间里笼着一团若有似无的清新香氛,小桥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阿—阿—阿”白瑗很煞风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