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礼拜一,小桥起得早,恍惚听见手机在响,朝窗外望了望,果然看见街角处泊着台颜色夸张的敞篷莲花。
她把零碎的物件往手袋里一塞,拎起高跟鞋就冲了出去。
一个年轻的亚洲男人正倚在车边拨手机,远远看见她跑过来,顺手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早啊,文思”小桥把包扔进去,笑吟吟地打了声招呼。
男人凑过来吻了吻她的面颊,一边通电话,一边朝着车里的大纸袋比了比。
小桥拆开包装,熟稔地拿出一只多纳圈。身后递来杯热咖啡,她也不客气,一伸手接过了,“喂,文思……”
“嘘—”男人冲她摇摇头,继续对着手机高谈阔论,语速极快,表情夸张,肢体动作煞是精彩。
小桥耸耸肩,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早餐。文思靠在车边,一只胳膊搭在挡风玻璃上,早晨的阳光衬着金棕色的皮肤,好像涂了一层蜂蜜汁似的。
过不多久,他“啪”地一声收了线,弯腰坐进驾驶室。“嘿,桥,看看这个!我昨天去逛街,顺便做了个新款的法式指甲,你觉得怎么样?”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晃了晃,“本来想贴水钻的,可是又怕客户会吃惊。”
“很好看啊,太鲜艳了反而会显得俗气,还是这样比较适合你,况且,贴水钻打字会不方便吧。”小桥气定神闲地咽下一口咖啡,认真建议道。
阮文思是公司的同事,越南裔,这次小桥的车子送修,接连几天都拜托他接送。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桥就知道他是那类人,倒没有感到排斥,反而很快变成了姐妹淘。
车子驶进洛杉矶市中心,鳞次栉比的金融大楼挤挤挨挨凑在一处,热闹非凡,一派繁荣,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到经济不景气的征兆。大街上衣着光鲜的职业男女们像往常一样行色匆匆,或许他们已经连续加班十多个小时了,或许他们明天就会丢掉饭碗。
两个人快步走进办公楼。文思因为长时间跟着客户工作,在总部没有属于自己的办公位,所以一进大厅就直奔CheckIn屏幕,从系统中查询出可以暂时安身的空位子。两年前,小桥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也曾在视频会议室暂时工作过半年,后来总算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格子间。
字面上来说,“工作狂”就是疯狂工作的人,小桥基本上可以算是间歇性的工作狂了。只要一走进这层办公楼,感受到熟悉的暖融融的黄色灯光,她就开始不知疲倦地埋头用功起来。
究其原因,还是工作最省心,什么都不要想,只要把手上的任务完成即可,任何不愉快的情绪都被抛在脑后。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家公司既然能够称雄一个半世纪,经历数度风雨,在当今糟糕透顶的衰退环境下,依旧屹立不倒,可见内部向来都不缺乏所谓的“工作狂”。
午休的时候,快递员上来送花,其中一束很小,插着一封信;另一大捧芍药娇艳动人,卡片上只写了“午安”,连最简单的落款都没有。
郦小桥递过小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鲜花,直觉感到这又是傅越明。可是他为什么要连送两束花过来呢?她把夹了“午安”卡的那一大捧芍药堆在乱糟糟的桌角,从小花束中抽出信封,打开没读几行,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这束小小的雏菊是元健之送来的。
他拉拉杂杂地对她声讨了一番,随信附上账单,很细致地把曾经为她付过的款项都列了上去,甚至包括上次一起旅行的汽油费。又怕小桥生气,最后还加了一句,“作为礼物,这束花就不需要你付钱了。希望我们可以从零开始,重新走到一起。”
从零开始倒是不错,小桥想,不过重新走到一起……呵呵,还是不要了吧。
邻桌的森贾伊是个来自印度的八卦男,看见鲜花,把黑里透黄的长脸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道,“怎么,桥,最近蜜运当头了?”
小桥笑吟吟地把手上的信纸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站起身,“哪来的蜜运,是我的存折不走运罢了”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不去跟元健之斤斤计较—毕竟她确实占用过他六年的“青春”光阴—那些从前为他付过的账,她并不打算用同样的方式讨还回来。她从抽屉中拿出支票簿,依照元健之信里所报的数据,工工整整地填写在金额栏,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小桥一向有低血糖的毛病,最怕进餐不准时,连忙拍了拍森贾伊的肩膀,大步朝茶点室走去。经过合伙人的格子间,发现这小头目连水都顾不上喝,依旧在埋头苦干,不由地悄悄感叹了一下。
从前景气好的时候,据说公司提供的甜点水准很不错,可惜小桥没有赶上幸福时光。她进来的那一年,内务部已经开始调整,不要说巧克力的口味,就连洗手间的水量都有所降低。
阮文思恰好也在这里,捧着一盒水果沙拉跟几个人聊天,看见小桥,立即走过来招呼,“嗨,我听说你刚刚收到了两束花?你那个未婚夫什么时候也开始大方起来了?”
文思以前见过元健之,对他的印象简直糟糕透顶。
“哪来的未婚夫,从上周开始郦小桥就恢复单身了。”
“喔,真是恭喜恭喜”文思夸张地挥了挥手臂,“这么说,那两束花都是新人们的杰作喽?桥,你这只小狐狸,好快的动作”
小桥笑着摇摇头,懒得和他解释,俯身从冰箱中拿出自己的便当盒,放进微波炉里。
随着“嗡嗡”的加热声,小牛排的味道飘了出来,郦小桥做幸福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自问境界不高,每天所期待的无非是这一箪食,一瓢饮。
下午异常忙碌,团队里的一名新手犯了低级错误,客户把状告到经理那里去,整班人马一起在会议室里遭受口水攻势。好说歹说,总算摆平了这件事,对方心里还是存着怒气,明明想要发飙,却又不好意思直接口吐恶言,就像是将爆未爆的休眠火山,电话里的声音都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饶是小桥反应快,沟通能力强,面对这样的客户,也只能耐下性子一遍遍解释。
解决了客户的问题,还要赶写小结。每个项目都不过两三周时间,接下来又有新的proposal(方案)需要完成;想想这两年的光阴,一多半都在无数的工作目标和工作小结中耗尽了,剩下的那一点还要匀出来复习考试,不过好在现在已经取得注册会计师资格证,不用继续上课了。
沉下心来写报告,时间过得飞快,不一会就到了华灯初上之时。朝窗外望去,炎热的暑气已经消散,洛杉矶市中心沉浸在璀璨的流光之中,深蓝夜空被轮廓闪亮的高楼广厦分割得支离破碎,隔着明如清潭的玻璃幕墙,一个个渺小身影在水泥丛林中穿梭游弋。低头看,车灯盈盈,倒像是把整个天空的星子都捋了下来,铺在河道一般细密交织的道路间,霎时融化了暗沉沉的路面。
小桥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唉,总算是写完了。”
阮文思款款地走过来,“桥,你这里怎么样?待会儿一起回家。”
“我马上就好,今天不用加班的。”
一面答应着,一面用力揉了揉眼睛。
“你也太不注意保养了,等一下跟我一起去做SPA吧,整天伏在桌子前面工作会长颈纹的”从来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文思对于抗衰老的话题总是兴趣十足。“加班也要有个限度,告诉你一个好办法,每次我累得不行了,就去母婴室小睡一觉……”
“什么?母婴室?你?”
小桥简直惊诧莫名,母婴室是公司专门为刚当上母亲的员工准备的休息室,让她们可以在身体不适的时候稍事休息。
“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些哺乳期的女人对于我的存在都没有什么意见,有时候我们还会聊一下妈妈经。
“是么?”
“还能教她们保养皮肤,消灭妊娠纹呢……”
……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电梯,不一会儿就抵达底层。刚走出大楼,文思就悄悄在她耳边问道,“桥,对面那个男人是不是正在朝咱们这里看?”
“哪个?”
“就是那个高个子黑头发的性感男人,非常有吸引力,你瞧!他现在朝我们走过来了。”
小桥定睛一看,原来竟是傅越明。
文思甩了甩动感十足的额发,拗出一个潇洒的造型,“你说他会不会过来搭讪?我觉得他刚才在朝我看呢”
“这个么……”小桥一时语塞。
说话间,傅越明已经走到了两人面前。
文思似笑非笑地朝他上下打量着,目光流连在对方俊朗的面庞,傅越明也安静地望着他们,这人和小桥举止亲密,他一时间有些弄不清他们俩的关系。
目光落在文思保养得当的闪亮指甲上,傅越明浓眉一挑,心下了然,朝着他们微微一笑。
“小桥,真巧埃”他淡淡说道。
“呵呵,是啊,没想到今天又见面了。”
文思讶异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好友,低声说,“桥,原来你们是认识的?你这小狐狸,居然背着我们藏了这样一道好菜!他是哪束花的主人?啊,怪不得你终于下定决心把元健之给飞了……”
“什么菜不菜的,说得真恶心。”小桥悄悄推了他一把,连忙介绍道,“越明,这是我的同事阮文思。文思,这是傅越明。”
“很高兴认识你。”傅越明伸出手,礼貌性地跟文思握了一握,文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顺着他殷殷的目光,又朝小桥看了看,暗自羡慕她的好运气。
“小桥,你的车还没取回来吧?”傅越明问道。
“糟糕,我倒忘了!车行经理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回……”她朝腕上的手表看了看,发现时针已经指向八,“算了,反正也赶不上,下周再说吧。没想到今天拖到这么晚。对了越明,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去银行办一些手续。既然这样,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
小桥刚要拒绝,文思忽然在一旁作势惊呼道,“哎呀不得了,我的普拉提课八点开始,再不走就来不及啦。我可得走了!那么明天见,桥,祝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呃?”
“你没开车,刚好在这里碰到傅先生,请他顺便送一程,也不算麻烦,是不是,傅先生?”
“当然不算。”傅越明温和地说。
“喂,等等……”
文思偷偷地朝她眨了眨眼。他知道一直以来,小桥的生活就像是凉水冲廉价袋泡茶,根本毫无滋味,他是真心希望她能够赶紧投入到新的感情中去。
“桥,从明天开始,我的车里没有你的位置了。拜拜”
文思笑嘻嘻地挥着手,仪态万千地走远了,留下小桥呆在原地。
“真不够朋友……”她喃喃自语。
“我倒觉得你有一个非常棒的朋友,很聪明,也很好心。”傅越明低声笑道,“走吧,我的车就在附近,我们先去附近的K-Town吃晚餐。你想吃什么?”
小桥迟疑了一下,在心里努力对自己解释,反正只是一顿晚餐而已,何必弄得那么矫情。
“嗯,我知道那里有一家烧烤店还不错,以前上学的时候,在里面遇到过李安呢。”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傅越明微微一笑,“走吧,我快要饿死了。”
传说中大导演曾经出没的餐馆人头攒动,小桥和傅越明没有订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一张桌子。女侍者走过来,傅越明示意小桥决定,她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堆食材,侍者愣愣地看着,似乎不敢相信这位女客人居然会有如此之大的胃口。
“还需要什么饮料,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