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傅越明把食指压在唇上,拈起一只听筒塞入自己耳中,又帮小桥戴好另一只,然后伸出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流水般的音乐声顺着线绳流淌入小桥耳朵里,开始是细而润的,接着渐渐漫过了院子里其他的声音,将一切隔绝于外,薄雾似地笼着两个人,好像这片天地间就只有他们而已。
“这是……”
是《WaterlooBridge》里的曲子,很早以前这部电影传入国内,发行商在全国征集译名,一位女士提议叫“魂断蓝桥”。
小桥怔怔地看着那只朝自己伸出的手,顺着手臂的线条慢慢向上,看见傅越明的嘴唇微微开启,虽然听不见,却读出了他的唇语。
“这首歌,你一定很熟悉吧?”他说。
是啊,怎么会不熟悉呢,乱纷纷的战争年代,费雯丽睁着灰蓝色的美丽眼睛与泰勒互诉衷肠,长夜将尽,最后一支曲子已经开始演奏,蜡烛一支接着一支熄灭,乐手们渐次离席,最后一点光都熄灭,黑暗里只剩下小提琴的余音。
小桥回忆起初中第一年的篝火晚会。
那是南中一年一度的盛会,圣诞前后,校园里总会挂起彩灯,足球场上高高地堆着木材,夜幕降临时,这里将燃起巨大的篝火,每一个班级都准备了别开生面的晚会,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观赏下去,走得人脚都酸了。
篝火晚会前总要进行集体舞比赛。那时小桥刚刚入学,在班里担任文艺委员,班主任特别吩咐她好好排练,争取获得名次。
小桥跟班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用《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当时还不知道大银幕上曾经演绎过那样动人的爱情悲剧,只是觉得“友谊”这两个字很积极,很向上,而苏格兰民谣的曲调又那么优美。
所谓集体舞,自然需要集体合作才能完成,年级组长拟定了舞蹈动作,小桥拿着单子先练了一个晚上,然后在开班会的时候向大家讲解。
新班级女生少得可怜,有些男生只好捉对儿共舞,别别扭扭地学起女生动作,笑得人直不起腰来。
这倒还是其次,偏偏队伍之外非得有一对儿打前锋的舞者,小桥是文艺委员,自然逃不掉,只缺一个男生跟她合作。
九月份刚刚开学,初一新生们才相处了四个月而已,彼此谈不上熟悉,更何况青春期的小男生在女孩子面前总有些拘谨。班上有个小胖哥心肠好,想要帮忙,偏偏又是动作极不协调的音痴。小桥站在讲台上问了三遍,没有一个人回答,座位间倒是传来轻轻的嬉闹声。
她的面子有点挂不住,暗自叹口气,唉,还不如干脆让我跳男步呢,找个女生来帮忙就好了嘛,反正我也够高……
刚才主动请缨的小胖哥正被同桌打趣,“喂,你是不是喜欢她啊,不然干嘛这么积极!早恋啊,胖哥,爱小桥……”
后排有个男生正想举手,一听见隐约的窃笑声,立即把手放下了。早恋在这群年轻的小子心中可不是什么光彩的词汇。
何况要在众目睽睽下单独跳舞—混在大堆的人群里,好歹还跳得自在些。
小桥又叹了口气,重新问道,“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呀?”
真讨厌,这些家伙到底在不在听碍…
“我跟你一起跳。”
平静的话语声传来,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三秒钟,然后扬起嘻嘻哈哈的哄闹声。
“哎呀,还是同桌有爱心”
“爱集体,还是爱小桥,这是个问题……”
“电视上说小乔是江东美人嘛,这么说小傅就是都督啦……”
小桥切了一声,朝自己座位上走去,坦然迎接着同桌的目光。其实他们在两个月前已经合作过“外语周”的话剧,算是很熟的朋友了。
“行啦行啦!既然搞定了,待会儿我就把名单报给年级组长,放了学大家都留下来再排练一遍”
话刚说完,背后“啪—”地一声被人贴了一张纸条,水笔大大地写着“郦小桥”和“傅越明”六个字,中间涂着个红得匪夷所思的鸡心。
刚扯下来,立即又被贴上另一张。
小桥脸色气得发白。傅越明转着圆珠笔沉默了一会儿,霍地站起来,“好了,开玩笑归开玩笑,你们别太过分”
教室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小桥有点气馁,为什么他的话就比我的话更管用呢?
风波终于平息,可是中学六年,小桥的名字永远都跟傅越明连在一起。刚开始大家还拿他们打趣,后来发现这两个人之间的互动过于坦荡,倒像是哥们一样,实在挖不出其它“隐情”。更有甚者,傅越明到了高中,忽然变成了学妹们的梦中情人,“亲卫队”如影随形,再没有人怀疑他和小桥的关系。
然而“都督”和“小乔”的绰号已经传开了,一直伴随着两人毕业。
篝火晚会那一天,下午没什么课,小桥帮着班长布置好教室,准备一会儿举行圣诞派对。
新生们很兴奋,因为以前都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又从学姐学长口中听说了以往几届的盛况,纷纷跑到操场上看校工堆木材和燃料。
小卖部的生意好到不行,老板娘笑眯眯靠在货架旁,看这群孩子们哄抢手电,烟花和蜡烛。
天色渐渐发黑,主教学楼装饰的彩灯像星子似的悬挂在头顶,已经有急性子的学生跑到田赛训练场的沙坑边放烟火,运动场上响起悠扬的乐曲声,高中部开始表演集体舞。
全校将近四十个班级,一支支跳下来,看的人早没了耐心。
小桥等了半天,总算看见前面的队伍跳完了舞,她拉着傅越明的手向前一步,相对行礼,刚要开始舞蹈,忽然听见身后的人群里传来一声惊叫,“啊呀!他们开始点篝火啦,快去看氨
新生们激动得不可自抑,蹦蹦跳跳地朝足球场跑去,教学楼这一侧顿时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和评委面面相觑。
悠扬的乐曲声就在此时响起,小桥尴尬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舞伴,又看了看身后空空荡荡的场地,嘟囔一声,“费了这么多劲,没想到……唉,老班肯定会骂死我的。”
手指忽然被一股力量拉动,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
抬起头,只听傅越明平静地说道,“现在该迈左脚了,你已经错过了四个拍子。”
小桥心里一暖,由衷地握紧他的手。
她穿着冬季校服的格子裙,由他带着,在空旷的场地上一遍又一遍旋转,踮足,曲腰,展臂,在点点彩灯下定格成为素净的剪影。
十二月的夜,冷得令人打颤,惟有傅越明的双手是温暖的。几乎没有人在意他们的舞蹈,然而小桥一点都不在乎,微笑着,在《友谊地久天长》的乐曲声中跳完了最后一个动作。
“啪啪啪”的零星掌声响起,看台上,评委拿着记录本看向微微喘息的男孩和女孩。
小桥朝那人做了个鬼脸,笑着鞠完躬,拉起傅越明的胳膊就跑向教学楼那一头。
两堆篝火已经燃起来了,巨大的明黄火光把整个夜空都映得发亮,稍稍靠近一些,温暖的气流顿时让人眯起双眼。足球场上满是笑闹着的学生,小桥的面颊发红,眸子闪亮,开心地围着火堆奔跑,一会儿就被女孩子们拉走了。
再一次看到傅越明的时候,他正和一群男孩子们挥手告别,手里捧着大堆将要燃尽的蜡烛。
“咦,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们刚打扫完教室,我顺手把垃圾丢掉。”
“那多可惜啊,应该点完再扔埃”
傅越明闻言把手里的蜡烛放在地上,小桥随手摆成了“FOREVER”的字样。
“为什么拼这个词?”他有点不解。
小桥擦着火柴点亮了所有的蜡烛,又燃起一只烟火棒,笑吟吟地围着闪闪的字迹转了个圈,“因为‘友谊地久天长’嘛,今天的集体舞,多亏了你,我才能跳完氨
傅越明忍俊不禁,“那首歌的名字是‘AuldLangSyne’,意思是光阴逝去,哪来的‘Forever’?”
“我不管,我才不要光阴逝去,我就喜欢地久天长,我要开心的日子永远都不变”
“那好吧,就听你的。不变。”
烟火棒已经燃尽,小桥伸手拉过傅越明,“来,我们再跳一次,地久天长,永远都不变……”
少年和少女在温暖的字肌边起舞,杉树小径上,蚕豆似的火苗一只接着一只熄灭,最后的烛光也消失了,只剩下两双明亮的年轻的眼睛。
逝去的光阴仿佛都回转了,一切都没有发生变化,傅越明揽着小桥在沾了雨水的草地上舞蹈,步伐是缓慢的,长长的耳机接线晃荡着,垂在两人之间。
小桥觉得自己非常疲倦。低下头,耳机松脱了,她却好像依旧能够听见《AuldLangSyne》的曲声。
“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她望着舞伴肩上落下的杉叶,轻声说,“我记得那天,路边也有杉树。”
傅越明点点头。
“那时候,大家最喜欢篝火晚会,因为那天在学校逗留到多晚都不会有人管……对了,最后好像还是你把我送回家的,不然我都打算在教室里过夜了。”
“我送你回去之后,又骑了一小时车才到家,天都快亮了。”
“哎?你不是说你那天要去亲戚家住,所以才顺路送我回去的吗?”
傅越明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小桥打了个呵欠,“没想到篝火晚会之后,每个班级的舞蹈都得了奖,叫我白担心了半天。”
原来集体舞比赛只是学校提高班级凝聚力的举措,评委形同虚设,务求皆大欢喜。也只有新生们不知道这条“潜规则”,才会紧张。
后来小桥再没有为它费过心思,因此,也只有初一那年的那支曲子,深深地铭刻在了她的心里。
三先生招呼大家吃蛋糕,接着又取出相机来“啪啪”拍照。厅里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合影,都是从前在这里落脚的客人。
几个人围坐在桌边喝着啤酒,三先生的妻子以前在北部爱斯基摩小镇教书,像所有的文科老师一样善于言辞,跟小桥讨论了一会儿《孙子兵法》,又向意大利夫妇介绍起了极地食谱。她建议大家一起玩杀人游戏牌,小桥对于那种类似于“三国杀”的纸牌也挺有兴趣,可惜意大利先生有点喝多了,拉着太太的手不放,意大利太太又好气又好笑,说这老家伙一定是把我当成另外一个女人了吧。
谁知他扳过太太的面颊大力亲了一口,然后用意大利大声说,玛丽娜我爱你,你永远是那不勒斯最娇艳的玫瑰。
意大利太太充满柔情蜜意地瞪了他一眼,扶着先生回去休息了。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三先生扬了扬手里的啤酒瓶,“喝完这个,咱们也该进去了。我造这所木屋的时候专门选了合适的地点,虽然在森林旁边,可是供水供暖系统都齐全,睡前洗个热水澡,明天精精神神地出门去。”
小桥瞪大眼睛,“这所房子是你自己盖的呀”
“可不是嘛,我曾经盖过五六间木屋了。第一次造房子的时候没有经验,只图景色漂亮,把它弄在了不适合的岩层上,结果没法设置排水管道,浴室根本就不能用。幸亏我当时还是个单身汉,需要洗澡的时候,就去附近的便利店、洗衣店、邮政局里解决。撑了半年,实在受不了了,又自己设计了一种淋浴的装置,又一年夏天在外面冲凉,忽然看见一头熊走进院子里来了,吓得我连衣服都没拿就跑了出去……”
他见听故事的人都捧腹大笑,接着说道,“你们别把这当笑话听,熊这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说个故事吧,我的父亲曾经是个棒球运动员,身体壮得能够杀死野狼,有一天他忽然感到腰部疼痛,躺在沙发上站不起来了。医生说这是重度的腰肌劳损,还说他这辈子都不可以参加球赛了。可他没有打算认输,开始一个人别着徒步计程器穿越森林小径,每天都锻炼上几个小时,一连五六年,逐渐成了这一带最热门的向导,游客们都喜欢和他一起旅行。可是在一个很平常的周末,当他穿过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路时,被一头熊给杀死了。”
“氨
“那时他正拎着录音机听音乐,没有注意到树丛后的动静……”
小桥不由地感叹起生命无常,心里有些黯然。倒是三先生主动拍了拍她的肩膀,“这并没有什么,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死的,他只是提前去天堂陪伴我母亲了。我们活着的人,只需好好地感受每一天的生活,不要让光阴虚度。”
如此达观而睿智的人生观。
可见这位背井离乡,漂洋过海的十九世纪华工的后裔,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精神世界。
小桥顺着草坪上半湿的脚印,看向三先生亲手修建的房子,一根一根的圆木垒叠着,窗边栽种了细叶百合与勿忘我,白绒绒的点地梅花球悬挂在屋檐下—这里的春天虽然短暂,当地人却用心守护一点点温暖,并且把欣欣的春意传递给每一个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