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2010
有道是,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趴着吧。郦小桥却说,究竟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趴着,还要看你当时跌在了什么地方。
拉古娜海滩像一抹明黄的颜料,涂在远方起伏的山峦与茫谩碧水间。天蓝得通透,午后的阳光如同蓝瓷壶里盛着的奶油肉桂汁,没头没脑倾泻下来,淋了人一身,甜蜜中带着炉火的余温。
郦小桥靠在甲板的栏杆上,听见有人大笑着从船舱里飞奔而出,回过头,正瞧见一只玻璃杯划了道漂亮的抛物线朝自己飞来。
她慌忙朝后一仰,“嗖—”地一声,那只杯子擦着鼻尖飞过,转瞬间落入波光粼粼的太平洋。
刚要起身,忽然感到一只手掌撑在自己的肩膀上,身旁传来咯咯的笑声。
笑声骤然扭曲,带着点呕吐的意思,呕吐声里又夹杂着惊呼,身旁那个人影晃了晃,头重脚轻地栽下甲板,临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扯了她一把。
小桥仰面沐浴着西岸的艳阳,努力挣了挣,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跌进水中。
“赵杰西,你……”下半句话被咸涩的海水呛了回去。
赵杰西正是这艘游艇的主人,或者,换个更严谨的说法,赵杰西是这艘游艇主人的女儿。郦小桥上大学的时候,跟杰西是同一所姐妹会的成员。杰西的父亲做洁具生意,每到晚餐时分,当地的华语十八台便开始播他家的广告:荷花牌卫生座,你家有,我家有,家家都有!
上世纪末金融危机的时候,丢了饭碗的人成天在家里坐着,终于意识到爱惜“尊臀”的重要性,杰西的父亲顺势加大了高级卫生座的行销力度,收益陡增,成功摆脱“中产阶级”的头衔。杰西的嫁妆跟着飙升,整个人开始焕发出黄澄澄的光芒,业界提到了,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马桶公主”。
公主过生日,把父王泊在拉古娜海滩的游艇开出来办派对,从前姐妹会的成员都去捧常小桥跟杰西谈不上有多少交情,应景儿凑人数而已。她在PWC(审计事务所)工作,职业习惯,上了50英尺的船,还没来得及吹海风晒太阳,先把它的含税价估算了一下,又顺带着算了算每年的保养费和码头泊船费用。
朋友中有人爱热闹,请了舞者躲在蛋糕盒子里,香槟一开,小桥看到泳装打扮的壮汉从黑暗中一跃而出,头上还插着樱桃,随着音乐倾情热舞。女孩子们无不骇笑,纷纷往他身上涂抹奶油。小桥被吵得头发晕,一个人走到甲板上,想清静一下,没料到赵杰西喝多了要吐,跟在她身后跑出来,先是飞了只杯子,接着就把她给拖下去了。
全身浸在澄澈的海水中,顿时感到整个世界都清醒过来。这天至多二级风,海面上满是细碎的波纹,游艇在身旁轻轻摇晃,船上的女孩子们笑不可抑,围成一圈伏在栏杆边朝下看。小桥也想笑,刚刚张开嘴,却发现哪里不对。
赵杰西脸色发青,在水里面沉沉浮浮,“救,救命……我,我不会游泳……”
你爹买游艇,你却连游泳都不会?!小桥简直惊诧莫名—不过这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她毫不犹豫地伸长胳膊,把手递给杰西。
生死关头,赵杰西居然金刚上身,瞬间爆发出无穷蛮力,一把扯住小桥,带着她一同朝水下沉去。小桥拼命挣扎,百忙之中抬头一看,只见甲板上的姑娘们个个大惊失色,那头插樱桃的壮汉也混在人群中,一只手还捂着性感的嘴。
“这位兄弟,你不是连泳裤都换好了么,怎么还不出手……”小桥连喝几口海水,被呛得涕泪交流,昏昏沉沉中思索着,“莫非你也不会游泳……”
人群中忽然又爆发出惊呼,只见左舷方向的一艘小快艇上,一道人影跃入水中,就如同出鞘的利剑,劈开海浪,朝她们掠来。
小桥的眼睛被海水渍浸得生疼,好歹看到了见义勇为的陌生人,连忙顺着杰西的力量扭转身体,把脊背朝向来者,方便对方救助。
谁知那人甫一游近,赵杰西又开始拼命挣扎起来,连带着小桥一起手舞足蹈,好像两个人都歇斯底里了一样。
那人皱了皱眉,抬手先朝小桥的后脑劈去,亏得她眼疾手快,堪堪避开了。
“喂……你对,对付,我干什么,快点救,救她碍…”小桥又急又怒。
对方的反应快得惊人,立即发现了刚才的失误,顺势打在赵杰西的后脑上,力道拿捏精准,杰西“唔—”了一声,在水中晃一晃,四肢瘫软下来。
游艇上传来娇俏的欢呼声,陌生人托起赵杰西的身子往甲板上送,四周闹哄哄的,小桥似乎听到他回头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我当然没事,我……”
话没说完,眼前骤然浮出黑色的云翳,她勉力维持着平衡,在水里胡乱挥了挥手,想撑住游艇的舱壁。
那层白色涂漆好像忽然脱离了船体,一块块分崩离析,漂浮在空气中,恶作剧般围着她打转。
“该死的低血糖……”
她暗自诅咒一声,感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终于放弃坚持,头重脚轻地沉入水中。
眩晕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再次清醒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正伏在一个陌生的怀抱中,对方的手臂拥着她,体温隔着棉质浴巾传过来,混合了淡淡的海水味道,陌生中又带着一点似曾相识的安全感。
郦小桥挣了挣,想要站起来,那人的手指却依旧搭在她的腰间,似乎并没有放松的意思。
“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她别开脸,有些不自在地说道。
“真没有想到,我们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微微上扬的讶异语调。
郦小桥愣了一下,突然间安静下来,将头靠在那人的胸膛前,默默聆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怎么了,小桥,这么久没见,连一句话都不想对我说么?”
他低声询问着,也不再多言,任由这女孩子像棵花椰菜一样安静地埋在他怀里发呆。
是啊,是很久了。算一算,怕已经有六年了吧?时间就这样飞也似地溜走了。
洛杉矶这个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出海时能遇到讲华语的旧交,虽然不寻常,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而郦小桥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跌入水中时,唯一伸出援手的竟会是他。
“晕得太不是时候了……”她喃喃自语。
目光顺着他的手指缓缓往上,滑过坚实臂膀,宽阔的肩……终于看入那双熟悉的眼眸中。
这双眼睛,真是好看。小桥暗自叹了一口气。
“不记得我了?”
“开什么玩笑”她摆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很是热络地招呼道,“傅越明,是你呀!好久不见,你可真是完全变样了,刚才水下乱得很,我都没有认出来”
对方一哂,温言道,“小桥,你也变了很多。”
刚看到她的时候,傅越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前在南城的时候,他们是中学的同学,十三岁开始,一直到高中毕业离校,无论怎样分班,小桥和越明总是同桌,虽然谈不上奇迹,多少也是小概率事件,总算一种缘分。
在傅越明的印象中,少女时代的郦小桥真正当得起“丽泽明亮”这四个字,更兼天性活泼,言语俏皮,聪慧精灵,有她在的地方,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初中第一年外语节演话剧,郦小桥个子高,粘起胡子扮侍卫,站在台上,比一旁长裙曳地的公主还要明艳动人。他站在舞台帷幕后,年少的心不知怎么的就微微一动。追光灯映着小桥玲珑的脸蛋,傅越明感到整个剧场都敞亮起来。
那时他就知道,她和她们是不一样的……
然而,当郦小桥沉入碧海的时候,他却几乎不敢相认。她的面孔白得吓人,双眉紧蹙,记忆中的俏丽短发已经留长,在水中缓缓拂动,延伸出令人心悸的曲线。
他轻轻扶起小桥,让她倚在自己的臂弯中。
“几年不见,我们都变成陌生人了。”
“怎么会是陌生人,”她笑着反驳,“当初我们可是全校著名的‘万年同桌’呀”
一句话勾起傅越明的温柔回忆,他把手臂伸过来,握住小桥的右手,轻轻问道,“既然是‘万年同桌’,那时候怎么说走就走了?”
小桥暗自咬了咬舌头,后悔自己刚才说错了话。
“毕业了,自然就要分开,哪有永远做同学的道理,除非咱们两个一起留级,留它一辈子……”
傅越明知道她只是想岔开话题,笑了笑,也没有多问。
“对了,你刚才是怎么回事,需不需要找大夫?”
“不用不用,”小桥连忙摇手,“我没吃早饭,刚才又喝了点酒—低血糖而已,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真的没事?”傅越明凝视着她苍白的面孔,低下头,发现她的手心里依旧粘着冷汗。“怎么会瘦成这样,以前不是好好的吗?你那么爱吃,何苦要学人家去节食。”
“冤枉啊!你知道的,我的胃口一向都好得很,可惜公司加班太多,活活给累残了。不过话说回来,拜潮流所赐,还真有人羡慕我可以塞进0号的衣服呢……”
她抬起头向四周打量,发现自己正坐在驾驶舱前面的甲板上,四周很安静,除了傅越明,一个人都没有。
“奇怪,赵杰西她们都跑到哪里去了?”
“你那位朋友早就醒了,说是头晕,要去舱里休息,其他人都去陪她了。”
两人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清脆的童音,“理查德,理查德,瞧我发现了什么”
一个小女孩喊着傅越明的英文名,摇摇摆摆地顺着右舷朝这里跑来,不过两三岁的样子,棕色的卷发覆盖在娇嫩的脖颈上,白裙飘飘,像个小天使。
郦小桥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傅越明,他却轻轻放开她,起身迎向那个小不点,一把抱起她,高高举了起来,旋转一圈,引得那孩子咯咯直笑。
“理查德,快放我下来吧,我的头发都弄乱啦”
“你害怕了吗?”
“不怕不怕,艾什丽最勇敢,艾什丽才不害怕”
傅越明笑着把小姑娘轻轻放在地上,牵着她的手走到郦小桥身边坐了下来。
“介绍一下,这是郦小姐,我的好朋友。”
“你好,我叫艾什丽,见到你真高兴。”小女孩煞有介事地向郦小桥伸出一只手。
“你好啊,你真可爱,这条连衣裙漂亮极了。”
小桥说着,终于醒悟过来,既然艾什丽跟傅越明如此亲近,这么说,他已经……
“你真幸运,这孩子好可爱,是个混血儿吧?她的妈妈一定是位大美人。对了,刚才怎么没有告诉我你已经结婚了呢,啊哈,果然是不把我当朋友看了……”
傅越明有些错愕地望着她,接着反应过来,不禁莞尔。
“你在紧张什么,你以为她是我的孩子?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哪里来的孩子。”
小桥自悔失言,苍白的脸颊浮起一丝淡淡的绯红。“谁紧张了,我只是有点惊奇罢了。”
“这是我房东卢卡斯家的小女儿,我在她家住了两年,卢卡斯太太这几天出远门,托我暂时照顾她。今天租了快艇出海,刚巧看到你们落水,我一个人游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