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还那么英俊,比公司里其他男人们好看多了,”文思有些郁闷,“哦对,上次聚餐,我见到他儿子了,是个打橄榄球的帅小伙子呢”
小桥忍俊不禁,不知道他是为罗伦斯可惜,还是为罗伦斯的儿子可惜。
“他们要把他调到边缘部门,其实就是变相的裁撤。老罗伦斯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已经在四处投简历了,每天都有新工作的面试,所以最近上班也不太准时。”
“文思,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刚才我跟詹妮弗通电话,说的就是这件事。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公司里的人大概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吧。”
“原来是这样。”
“听说他和太太已经分居,恐怕离婚之后还得付大笔的赡养费,真是雪上加霜。你想想,现在全球经济不景气,哪里都不肯花大钱招人,连我们家在越南的公司都周转不过来呢!老罗伦斯这个年龄,正是高不成低不就。”
“可他总比我们这些菜鸟有经验吧。”小桥舔了舔浮在咖啡表面的肉桂沫,随口问道。
“才怪!我们这样当小工的,好歹算是廉价劳动力,罗伦斯那样的资历,价码开低了他肯定拉不下那个脸,开高了,公司又不愿意,还不如换新人来的合算。有哪个老板当真是慈善家?算盘都打得啪啪响呢!老罗伦斯这回肯定是保不住饭碗了。”
“这么说,周末又要开告别派对了吧?”小桥问道。她进这家公司不过两年,已经看到一波一波的员工来了又走,像不停涨落的潮汐。
“整天开派对,说白了,还不是要我们自己掏钱。”文思把空纸杯塞进包装袋中。“其实找工作跟谈恋爱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此处不留人,以后还会遇到更合适的。所以,行情好不好都是暂时性的问题,大放光彩的日子总会有的”
小桥知道他说的在理,然而心里依旧有些恻然。罗伦斯那样的老好人,待人一向客气,业务上也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可还是说走就走了,不知道下一个又会是谁。
说到底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人生就是如此,即使再不情愿,毕竟已经被撇在了单行道上,总得径直走下去。年复一年,日复一复,为了能够继续呼吸这个星球上肮脏的空气,保住一份固定的工作,每两周从银行账户领取一笔薪水,或者说,为了能够在这个嘈杂的早晨,坐在车上晒太阳,吃一口甜死人的早点,啜一口苦到家的咖啡。
只能继续捱下去。
像老罗伦斯那样的人,这个城市里多得是,恐怕他们还在羡慕她,至少她不必为下一顿午餐而发愁。
郦小桥终于发现,原来形而上的那一套是最要不得的,想的多了,最终免不了还是“求不得”,反而把自己绕进了死胡同,倒不如闭上眼,就这样蒙昧快乐地过完一生吧。
午间去茶点室吃东西,看见一群女孩子围着圆桌聊天,“刚才詹妮弗讲了,老罗伦斯确实要走,据说他们还想再腾出几个位子来,真不知道下一个该谁要倒霉了……”
美食当前,小桥实在缺乏八卦精神,打了声招呼就去热便当了。
“叮—”地一下,微波炉停止转动,小桥套着手套从里面拿出食盒,一转身,发现众人已经离开了,刚才语声喧然的茶点室一下子变得安静异常,除了她自己,一个人都没有。再一看,原来桌边还坐了个男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正是即将离职的老罗伦斯。
小桥反应快,立即明白过来,刚才那些长舌的员工们集体八卦罗伦斯的时候,刚巧被他撞见了,大家面子上都挂不住,尴尬地散开,只留下专注于午餐的郦小桥。
男人笑着耸了耸肩,显然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因为跟老罗伦斯算是熟稔,早上又刚听说他要离职的消息,小桥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他的神态似乎平静得很,并不像文思形容得那样气急败坏。
罗伦斯已经四十岁了,刚好处在成熟男性最有魅力的一个年龄段。正如花痴阮文思所说,他确实是一个极好看的男子,轮廓英挺,深色头发非常浓密,只在两鬓添了些许灰白,一件亚麻衬衫穿在身上,熨帖而低调。
“嗨,罗伦斯先生,”她晃了晃手中的纸袋,“要不要来一块杏仁糖?我刚才在抽屉里找到的好东西。”
罗伦斯含笑摇了摇头,“过几天要办个告别派对,已经群发了邮件,你要记得来参加。”
连他自己都不介意提到这件事,小桥也没必要刻意避讳,“那么,离开之后,还会继续留在洛杉矶吗,或者要去别的城市?”
“我要去阿拉斯加了。”
“阿拉斯加氨
“我在安克雷奇有一栋别墅,以前一直都是出租,自己从来都没有去住过。这次刚好有空,打算放一个长假,去那里好好地呆上一段时间。”
“真是羡慕你……”小桥由衷地感叹道。
“想来做客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我是很想去,可现在连假期都得加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
罗伦斯先生微笑起来,“是啊,工作的时候期待假期,一旦有机会放假了,又唯恐失去工作。这永远是一个悖论。不过,别做出这个可怜的表情了,孩子,生活的乐趣就在于无处不在的变数。或许你很快就有机会去阿拉斯加,下一个周末,就已经站在安克雷奇的土地上了呢?要知道,十八年前,当我和安妮结婚的时候,可没有想到我们都会向往阿拉斯加,更没想到要辞职搬去那儿。”
“啊,我还以为你和你太太……”
“已经分居,就快要离婚了对吧?”罗伦斯接口说道。
小桥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额头。
对方呵呵一笑。“这些故事我也听过,他们真该去好莱坞写剧本。其实我辞职的动力就是安妮,她已经厌倦了大都会,想要宁静的生活,而我呢,这么多年来,我把自己困在公司这个小小的圈子里,就像是冷冻陈列柜里的菲力鱼排一样—你知道的,那种批量生产的乏味东西。现在我终于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他开玩笑般地抬起手臂,像个年轻小伙子似地挥了挥,“嘿,M.J.罗伦斯的时代到来了”
小桥在便当盒里翻了翻,挑起一勺芥蓝放进嘴里,“唉,可惜我还得继续在这里当一万年的‘冷冻鱼排’。”
说到“万年鱼排”,小桥忽然回忆起中学的时候年年分班,傅越明和她却总被分在同一个班级,甚至坐在同一张书桌前,用统计学的方法算一算,当真是小概率事件,江湖号称“万年同桌”。
大约这是她生命中唯一喜欢的“万年”事件了吧,小桥暗自想道,脸色不由地有些黯然。
“别这样,你们中国不是有个故事么,老人丢了马,却得到一匹新马,结果害得儿子摔伤了腿,又避免了服兵役的厄运。事情的发展和结局往往是意想不到的。”
小桥眨了眨眼,没想到他还知道“塞翁失马”的故事。
“变化是永恒的,但是,不论做什么,都要听从内心的声音,千万不要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
“自己把自己给困住了……”她下意识地重复着他的话,蓦然间想起那些纷乱的往事,怔怔地把玩着肩头垂下的发丝。
“孩子,放轻松一点,你还年轻呢。”
罗伦斯没说话,从一旁的便签簿上撕了张纸,刷刷写下一行字母,“这是我在安克雷奇的地址,有空就过来度个假。”
工作堆积如山,郦小桥很快把罗伦斯的话抛在脑后。
下午经过FocusRoom的时候,看见他在里面讲电话。说起来,FocusRoom算是人性化管理的一种体现,公司专门开设出一间小办公室,让员工们在工作时间打电话处理私人事务。
老罗伦斯现在一定有很多私人事务要处理吧,她心不在焉地想着,希望他能够早点实现自己的梦想,过上不同于‘冷冻鱼排’的生活。不过,这其实也是一个悖论。公司辟出这一间屋,为的是让员工迅速处理好杂务,以便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取得更大的效益。然而,谁会真的使用大量的工作时间,肆无忌惮地处理私人事务呢?恐怕只有那些知道自己即将离职的人吧。
她快步走进盥洗室。刚才不小心打翻了咖啡杯,幸好带着备用衬衫,这会儿赶紧进去更换。
刚插上隔间的门,就听见一阵高跟鞋的响声,一个女人用西班牙语说道,“再辛苦也没有用,罗伦斯一走,他们就该对合伙人动手了,接下来还要裁一批呢”
另一个道,“圣母玛利亚,千万不要轮到我……”
“对了,你知不知道有人要升职了。”
“谁?”
“郦。前年进来的,你也认识。”
“如今景气这么不好,怎么反倒要升她?”
对方吃吃地笑起来,“罗伦斯辞职之前,特别向老板推荐了她—听说他和太太正在分居,瞧,多好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他对她……”
女人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小桥闻声挑了挑眉,叠起换下的外套,若无其事地从隔间走了出来。
那两个同事从水池上方的镜子里乍见到她,尴尬地僵在当场,她们刚才说的是西班牙语,也不知道小桥究竟听懂了没有。
“哎呀,原来你也在这儿,郦!今天真是忙”其中一个搭讪着说道。
小桥存心要唬一唬她们,一边洗手一边用西班牙语回答,“Buenastardes!(下午好)”
眼见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忍着笑,状似不经意地安慰道,“‘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我只学过这几句西班牙话,不知道有没有说错。”
同事们松了一口气,齐声赞她的裙子好看,又问在哪里做的头发,这双鞋是不是Macy's买的。
小桥施施然离开盥洗室,再经过FocusRoom的时候,老罗伦斯依旧呆在里面。见她朝自己点头招呼,他用手轻轻地扣了扣玻璃门,比了个“进来”的手势。小桥会意,推门走了进去。隔音的屋子里很安静,电话摆在飘窗角落,窗外是点缀着林立高楼的璀璨灯光。
“罗伦斯先生,有什么事吗?”
他站起来,把唯一的一把转椅让给小桥,斜身倚靠在高而阔的窗边。
屋里的灯光很明亮,衬着外面深沉的夜,让光滑的玻璃窗增添了一层黑暗底色,如同一方高大的立镜。
罗伦斯的身影映在镜中,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衬衫,一只手插在袋中,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飘窗边缘。小桥忽然发现他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下,有一种深重的轮廓感,阴影和明光相互映衬着,气氛凝滞,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宗教画。
“罗伦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