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断断续续说到凌晨,懒洋洋地靠在床边,几乎要睡着了,白瑗起身把她手边的空瓶拿开,若有所思地问道,“来洛杉矶之后,就不跟傅越明联系了?”
“是啊,不联系了。”她打了个呵欠,随口嘟囔道,“这里多好,一个熟人都没有,也没有知了……”
“知了?”
可不是么,这里的夏季漫长而干燥,却没有回忆中萦绕耳畔的昆虫吟哦。蝉都懒得唱歌了吧,连苍蝇也变得迟钝起来,飞得那么漫不经心,傻头傻脑。
白瑗等了半天不见她回答,叹口气道,“说真的,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你父亲的事并不是你的错,没必要用那么极端的方法把关心自己的人都赶走,一个人躲到这里来。”
停了停,又说,“打算就这样放弃生活吗,未免也太意气用事了。谁没有过去,别管以前发生过什么,将来才是重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十二岁那年独自来美国?……因为空难,当时我父母坐在同一班飞机上。之前他们彼此间连话都不说一句,死后却分不开了,是不是有点讽刺?见鬼,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其实我的意思是,把那些该死的过去都抛开吧,从现在开始,好好过你的生活。”
“算了,就这样也挺好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信心。”小桥把脸埋进松软的抱枕,含糊不清地说道,“以前总是很有自信的……想想真有意思,那会儿每逢考试,不会做的选择题就随便猜一个答案,从来都没有猜错过,其他人都很羡慕呢……现在不行了,一点灵感也没有……”
“说什么呀,这跟考试有什么关系”
“总之就是没有自信了,不知道该选什么才对。对自己没信心,对其他人也没信心,也不知该相信什么才好……”
白瑗嗤了一声,“那你之前干嘛要跟元健之在一起,难道对他有信心?”
“当然没有。但是我不爱他,所以不怕选错……可是那样也不对,我不能毁了他的生活……”
沉沉的呼吸声响起,白兰地终于发挥作用,小桥蜷缩着四肢陷入昏睡。
白瑗站起身揉了揉肩膀,朝卧室的门口望去。
“我可以进来了?”男人的声音很平静。
傅越明斜倚在门框边,沉默地望着墙角里琳琅满目的玻璃瓶子。原来他见到元氏叔侄之后一直不放心,晚上跟白瑗通了电话,听说小桥受伤,立即就赶来了,正遇上买药回来的白瑗,于是一同来上楼探望。
刚才白瑗进屋的时候本想说傅越明也在客厅,可是一眼看见白兰地瓶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倒把他给忘了。现在见小桥已经安睡,这才想起客厅里被怠慢的客人,有点不好意思。
“啊,你一直没走!刚才的话都听见了?”
傅越明温和地笑了笑,径直走进房间,到了小桥床边,弯下身看着她紧闭的双眼。
女孩子睡得很熟,睫毛顺着眼睑的弧度微微颤动,嘴唇微微开启。傅越明心想,这样安详的睡颜,原来是碎裂后勉强补辍的面具。
她现在正陷在怎样的梦魇之中呢,那个萦绕不去的影子是不是又一次前来造访了?正如她醒着的时候,在那些俏语和笑容之后,一颗心究竟是在自嘲还是沉默?
傅越明半跪在床边,仔细地掖了掖小桥身上的薄被。
难怪她会有低血糖。难怪她如此热衷于美食,却还是一味地瘦下去。难怪她没有安全感,那一晚,非要把那只熔岩蛋糕提前消灭……
难怪她拒绝他,却给不出合理的理由。
郦小桥素来自信,从小没有遇到过像样的对手,好容易撞上一个,偏偏就是她自己。
傅越明皱起眉,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脸颊。
白瑗在一旁忍不住说道,“喂喂喂,我还在这儿呢,别搞得这么肉麻好不好……”
傅越明站起身,“请你帮我一个忙。”
“行啊,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作为交换。”
“你知道是什么忙?”
白瑗耸耸肩,“不就是小桥的事么。她醉后失言,自然不希望刚才的话被第三个人听见,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你今晚来过这里。至于要你帮我的忙……”
“没问题。”
“你知道是什么忙?”白瑗有点诧异。
“不就是泰山的事么,”傅越明扬起一只眉毛,模仿着她的语气,“他最近总是躲着你,放心,我会帮你约他见面的毕竟他是你的堂兄,都是一家人。”
白瑗的脸色一变,过了一会儿,轻轻说道,“其实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算了,都是我在自讨没趣,他平时理都不理人的,我只好处处找他麻烦,就为了多说几句话而已……”
第二天是礼拜六,白瑗中午才起床,看见小桥愁眉苦脸站在冰箱前找水喝。
“昨晚喝醉了,头痛得要命……”
“你还说呢,我费了好大劲才给你的手止住血。”
小桥抬起胳膊看了看,只见两块创可贴交叉着拼成了一个斜斜的V形。
“你那个秘密基地被我给抄了,酒瓶也都清理掉了,以后不许再喝,晚上睡不着的话,就过来跟我聊天,保管聊到你眼冒金星呵欠连天”
白瑗一甩利落的短发,像爆豆似地向她宣布道,声音却一如既往地清甜悦耳。
小桥心里感动,又实在有些尴尬,只得装出玩笑的样子朝她凑过去,“哎呀,白大小姐真好,来,给咱家香一下……”话没说完,昨天扭伤的脚踝不小心嗑在冰箱门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唉,你小心点”
“……那个,瑗瑗,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些家事……”
“嘘—”
白瑗立即打断她,捏起自己的拇指和食指,顺着嘴唇线条虚拟着做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小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凑过来真心实意地拥抱了一下自己的室友。
“哦对了还有,昨晚好像有人来过?”
“嗯,我记得那位老先生姓元。”
“不是他,我是说我睡了之后,好像听见你在和谁说话。”
“做梦的吧,”白瑗面不改色地吞下一口酸奶,随手翻了翻水槽边的人物周刊,“哟,黛米摩尔又传婚变了……”
小桥悄悄地吁出一口气—不知为什么,昨夜她并没有做梦,这是很少发生的事—影子缺席了,空气之中,她只感觉到一只轻拂过面颊的温柔的手。
周末闲得很,郦小桥足踝有伤,需要静养,只好呆在房里看书。她一向喜动不喜静,晚上终于坐不住了,干脆换上件泳装,披了浴巾,单足跳出门去。
电梯打开,跑出一群半醉的男孩子,互相搀扶着,嘻嘻哈哈地朝她上下打量。
“嘿,美女!一起去喝一杯吧”他们吹着口哨,手舞足蹈地经过她身侧,热络地邀约着。
小桥拢了拢身上的浴巾,耸耸肩,假装听不懂英文,懒得和他们搭讪。
电梯在一楼停了下来。她赤着脚来到腰果形的游泳池边,池水幽蓝,莹润的灯光从池壁折射而出,穿过粼粼水面,落在四周白色的躺椅旁,像是初雪之上清寂的月光。
一旁的炉架边笼着一团沁满蜜汁甜味和淡淡焦香的炙烤气息,混合着啤酒的清冽,在夏夜中悄悄浮动。显而易见地,这里刚刚举行过BBQ派对。喧闹欢愉的气氛随着客人们的离场,在逐渐安静的空旷庭院里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只遗落在角落的玻璃杯子。
郦小桥捡了张干净的躺椅,丢下浴巾,“噗通”一声轻盈地跃入水中。
冰凉凉的池水将她彻底包围,刚才还略感肿胀的脚踝一下子舒服起来。
小桥微微一笑,甩了甩额上的水滴,将长发束成一个高髻,伸展四肢,畅快地游了七八个来回。公寓的泳池是作休闲用的,并不很大,所以也不觉得累。她仰躺在池水中,安静地漂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双手撑住地面,靠在池壁边缘。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向这边走来,小桥懒得回头,感觉到对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畔,低头一看,在池中瞧见傅越明的倒影。
“嗳,你怎么来了?”
“我去郁先生的武馆接荷塞,顺道过来看看你。”
小桥心想,橘子郡离这里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呢。又见他手里捧着一只白色的纸盒,“那是什么,刚才顺路买的吧。”
傅越明摇摇头,“这是荷赛专门为你做的。那孩子从墨西哥城移民过来,很擅长做家乡菜,现在号称是泰山家的首席厨师,郁先生郁太太都对他赞不绝口。”
“哇,这么好,请你替我谢谢他!荷塞的手臂没事了吧,你可别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告诉卢卡斯太太。”
“你放心,他好得很,还特别叮嘱我一定要谢谢郦小姐,他说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恐怕自己已经被送到警察局里去了。”
“怎么会,我知道你当时只是想吓吓他而已……哟,好香呀!荷赛在烹饪方面很有天分呀,”她离开水面,裹着浴巾坐在池边的躺椅上。“哈,真想现在就把它吃掉……”
“太晚了,还是留下当早餐吧,明天我来接你。”
“可是我已经和阮文思约好了。越明,谢谢你前几天一直帮忙,以后不用再麻烦了。”
“也好,”他笑着耸耸肩,“你觉得方便就行。”
小桥因为前晚酒后“告解”,一时间耽于往事,心灰意冷,打定主意要疏远傅越明,没想到他全盘接受,她倒有点诧异了。
“你的脚还没好,请那位阮先生多辛苦几天。还有,”他轻轻托起她的左腕,“怎么这么不小心,弄伤了还来游泳,会感染的。”
小桥缩回手,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小伤口而已。我要上去了,你回去吧,记得替我谢谢荷塞。”
“那我走了,晚安。”
“晚安。”
不知为什么,小桥忽然回忆起那晚她和元健之在公共会客厅的对话,那个曾经有可能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尖着嗓子朝她叫嚣,“我明白了,你就是为了这小子才跟我分手的……”
人们总是为分手寻找种种理由,一本正经地旁征博引,使出浑身解数也要争个高下。
殊不知,避免分手的绝佳方案就是不要在一起。哭天抢地的,未必不是那个最无情的人。
小桥摇摇头,甩开不愉快的思绪,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荷赛精心烹制的美食上。
“还是吃掉吧,”她自言自语,“今日事今日毕,何必拖到明天。”
不一会儿便填满了空虚的胃,带着习惯性的微笑,单足点地,一蹦一跳地移向公寓电梯。
次日阮文思准时出现,坐在车里对着后视镜拨头发,忽然想起什么,朝郦小桥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老罗伦斯要走了。”
老罗伦斯其实并不老,刚刚进入不惑之年而已,但是在新人辈出的会计事务所,怎么也算是一员老将了。辛苦打拼多年,不知道是时运不济还是能力有限,刚刚混到财务总监就碰上全球经济衰退,美国首当其冲,他在公司的地位摇摇欲坠。
“不会吧,老罗伦斯挺不错的……”小桥怀疑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