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柜中骷髅,它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呢?其实根本用不着细想,每个晚上,它自动从回忆里爬出,一点一点,蚕食她的睡眠。
小桥清楚地记得,那是二零零三年的十月三号。大学第一年,国庆长假。
南城几乎没有春天,几个温暖的日子尴尬地夹在夏与冬之间,短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但却有一个美好的秋天。
十月份,北方已经开始现出几分寒意,南城最可爱的季节却刚刚开始。小桥从火车站出来,一眼就看见母亲的车子。
路上并不堵,很快就到了颐和路附近,这里曾经是国民政府的公馆区。设计者颇费心思,专拣清净优美的地界为街道命名,不出几步,便从琅琊来到灵隐,又或是牯岭,普陀,天目,珞珈……以前在小学念书的时候,一路回家,总会看到散步的闲人兴致勃勃地指点着,这是于右任的公馆,这是何应钦的公馆,这是孙中山故居,阎锡山公馆,陈诚公馆,周佛海公馆,那边还有意大利大使馆,加拿大大使馆,埃及大使馆,墨西哥大使馆……
小桥年纪小,记不得这么多复杂的人名,后来年纪渐长,翻阅《民国大辞典》的时候,才弄明白那些人在历史上的地位。
这一带的洋房多且杂,情调各异,大多都是仿欧,仿日式的,也有些带点苏州园林的影子,甚至能找到现代派和南美风格的宅子,单看倒还没有什么,密密匝匝地凑在一起,就有点各不相让的意思了。然而毕竟繁花落尽,韶华不再,旧事已经刻入一砖一瓦间,只不见匆匆来去的民国旧影。
她坐在车里,望着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层叠而繁复的的阔叶在艳阳下轻摇,好像有一千只蝉在同时唱歌,悠长的调子几乎盖过了路上车辆的引擎声。
奇怪,简直像是还在夏天一样,小桥想。
她一生都忘不掉那年十月的蝉鸣。
车子驶进院门,小桥看到熟悉的红砖灰瓦,心里有一种平和安定的感觉。她的祖父从前在军区供职,去世之后,寡居的祖母带着父亲继续住在这所宅子,后来父亲娶了母亲,小桥呱呱坠地,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一切重要的事情都在这里发生。
将近一个世纪的老宅,现在连墙壁都斑驳了,香樟树的影子投射在花坛下的碎砖上,细细碎碎的,如同水波荡漾。
郦太太名叫林苏芬,拉着女儿走进一楼厅堂。
“阿桥,给妈妈看看,好像又长高了吧。”
小桥心里好笑,都快十九岁了,怎么可能再长个子,况且她们才分别两个月而已。
林苏芬催她上楼去准备行装,说明天一早的飞机,去曼谷看望郦先生。
小桥的父亲,郦东君,足足比林苏芬大十五岁,六十年代的时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后来又返乡读书,重考大学,因此耽误了青春时光,结婚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
郦东君原先在科学院工作,后来辞职与朋友合开公司,九十年代初,东南亚的经济飞速发展,公司将电子仪表生产线引入泰国,郦东君也跟着去了那里。
后来小桥回忆起这一段,总是想,如果当时他没有做出这个决定,该多好。
祖母的身体不好,一直住院,保姆跟去当陪护,家里只有林苏芬一个人而已。
老房子,大厅的天花板很高,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松节油的味道,小桥四下里一瞧,果然看见厅堂角落支着木框,画布还没有绷好,调色刀和画笔四散于地,一旁叠着几只塑料盘。
“妈,你又开始画画了?”
林苏芬年轻的时候在艺术学院教书,后来丈夫出国经商,她一个人照顾小桥,还要侍奉老人,精力不够,便辞去了老师的工作,只在省油画院挂个闲职。
“你去上大学之后,我也没什么事做,前几天把这些东西从地下室里搬上来,待会儿你陪妈妈一起绷画布。”
小桥点点头,朝她做个鬼脸,“只要别让我来画就行。”
小的时候,一直被敦促着学这学那,母亲请艺术学院的美术教授来测试她的天赋,小桥被逼急了,沾着颜料胡乱涂抹。老教授大约是缺钱花,急于将这份“束修”收入囊中,居然对她母亲说,你家孩子的笔力厚劲,用色奔放,小小年纪就懂得使用狂野的线条表达强烈的感情,超脱潮流的窠臼,未来不可限量……
从此害得她一学五年,天天闻松节油的味道。
小桥拎着行李箱往楼上走,她的卧室在最顶层,落地窗连着一个宽敞的凉台,一切都是几十年前的古旧样式,连桌椅的棱角都被磨得发亮褪色了,然而却保留着昔日美好的韵致。
衣橱里挂着几件夏天的裙子,林苏芬新近才买的,打算让她带到曼谷去穿。
小桥刚把行李箱打开,忽然听见手机响了起来,她伸手去接,那边却莫名其妙地挂掉了。她有些疑惑,低头看了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母亲在楼下炖好了莲子羹,站在院子里唤她。小桥捏着电话跑到凉台上,伏在白石栏杆边,朝下面望,“妈,066是哪里的长途区号?”
“不就是泰国的么,跟你爸打过那么多次电话,怎么还记不得……”林苏芬站在花坛旁边,抬头回答道。阳光太烈,她伸手搭在眉毛上方,“东西整理好了没有?快点下来吃点心。”
“哦。”小桥回答了一声,忽然听见院门外的电铃响了起来。
“你先下来,我去开门。”
来访的客人是元仰松。
他将车停在院子里,跟着林苏芬一起走进大厅。
小桥已经从楼上跑下来,“元伯伯,您怎么来了?我和妈妈明天就坐飞机去曼谷陪爸爸过节,还打算顺道去看您呢”
元仰松坐在沙发里,看见她,慢慢地站起来,“小桥,一年不见,你好像长高了一点。”
小桥摇摇头,这些大人,除了“长高”,好像永远都找不出第二个话题。
“元伯伯,爸爸跟您一起回来了吗?我刚才接到一个泰国打来的电话……”
林苏芬唤女儿去倒茶,小桥端着盘子回到厅堂门口,却听见里面传来争执之声。
“老元,现在孩子也不在跟前,你倒是说句实话,东君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说好明天去廊曼机场接我们,怎么现在连电话都打不通了”
元仰松咳嗽一声,“小林,我已经四五天没有见过东君了。前阵子他跟我提起,最近遇到一些麻烦,我问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我当时想,无非就是资金一时周转不灵而已,他还说要去哪里避避风头,我也没放在心上,不料后来竟联系不上他了。”
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传了过来,林苏芬似乎是哭了。
“我就知道要出事的……我就知道要出事的……我……”
小桥站在门外,心里一阵阵发虚,想进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将门轻轻拉开一道缝,只见母亲缩着肩坐在沙发里,双手捂着脸。
“……公司里的账目,我一向都不过问,他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只当没看见,原以为能够撑到阿桥上完大学,谁知道……”
元仰松在沙发前踱着步子,弯腰抽了一张纸巾递给林苏芬,“你也不要太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东君这一两年在做什么,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悄悄地劝过几次,他只当没听见,现在好了,该来的还是来了”
可是郦东君究竟做了什么呢。小桥拼命回忆这些年来和父亲相处的时光,似乎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场景。
她记得第一次去曼谷是在小学毕业那年,唯一的印象就是天气温暖,道路两旁全都是兜售小纪念品的商贩,父亲高兴,一下子买了很多,也不过就是贝壳项链,海星挂饰之类的小玩意,回来之后全都送给中学里的新同学了。
也就是那年认识了元伯伯。
郦东君初到曼谷行商,头一个去拜访的就是元仰松。十年动乱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在江西插过队,后来知青回城,彼此也就失去了联系,直到郦东君南下之前,企业界聚餐,席间偶尔提到各地侨领,才知道这位故人已经在东南亚小有名气。
泰国的政局一向乱得很,郦东君初来乍到,上下打点全都仰仗元仰松的提点,当时的侨界有一股不好的风气,但凡哪一行兴旺了,同类型的厂商立即一窝蜂地赶上来,拼命压价,恶性竞争,弄得货物都积压下来,生生压死了几家老牌厂商。
元仰松在曼谷人脉广,面子足,帮忙引荐了几位当地华商,都是信誉良好的合作伙伴。郦东君是个聪明人,立刻摸准了这里的路数,适时调整产品的规格和价位,很快就赢得了市常后来生意越做越好,又跟欧洲的厂商合资,对方出资,郦氏管理,一切都顺风顺水。
生意场上难免尔虞我诈,郦东君却发现元仰松是个真正可以交心的朋友。第一年过年的时候,特意带了小桥和林苏芬一起去看望他。元仰松比郦东君还大几岁,却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看到小桥,心里十分喜欢,摸着她的头发说,“可惜我没有儿子,不然就给我们家当媳妇吧。”
郦东君和林苏芬站在旁边一直笑。
小桥回想起从前的事情,心里空落落的不知是什么滋味。
林苏芬还在哭泣,元仰松叹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前两年,东君在开曼群岛注册过一个小公司,原不过是为了避税而已,可是前阵子他跟我提到一些资金周转的细节,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小林,你记不记得,他曾经给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么?”
“我哪知道这些,这些生意上的事,我从来都弄不清的……”
“那就有些麻烦了。小林,我跟你说实话吧,郦氏已经宣布破产了。”
“你说什么”
“我也是刚得到消息,这些天一直都联系不上他,所以才来这里找你—有人怀疑郦东君携款潜逃。”
“这是不可能的。”林苏芬忽然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搜寻到一丝希望,“东君绝对不会丢下我和阿桥……”
元仰松沉默了一下,伸出手指,比了一个数字,“这些资金无端蒸发了,他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林苏芬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又开始哭泣。“东君的胆子太大,我以前劝过他,可是没有用……”
“你不要着急,好好地回忆一下,他以前跟你提起过什么没有?”
“他经常要帮朋友的忙,卖一批仪器到内地,向海关压价申报,等买家购汇支付了之后,多出来的钱就打到对方指定的账户里。我也跟他说过,这种非法洗钱的事情别再做了,可是他总是不听劝……”
元仰松有些不耐烦,“那些都是小钱,无关紧要的,现在这笔资金跟着郦东君凭空消失,才是要命的事情。”
“这我可真的不知道了……”
“小林,不是我在这里危言耸听,你知道,这些年,东君的生意越做越大,认识的朋友也越来越多,总有些来路不明的。泰国那个地方,出入境容易的很,世界各地的帮派来来去去,惹上哪一个都很麻烦。”
“你,你是说,东君跟那些人也有牵扯?”
“他信政府一向铁腕,年初刚刚实行了禁毒政策,曼谷有几个帮会行事夸张,立即被拿来祭旗了。那一阵子,我看东君也很紧张,想必是跟他们有过合作。他真要拿了那些钱,远走高飞也就罢了,我担心的是这事牵连到其他方面。”
嘭通—
嘭通—
小桥愣了片刻,才明白那是自己心脏的撞击声,贴着门板的额角一片冰冷,她转过身,对着阳光明媚的院落发了一会儿呆,终于理清思绪。
大厅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它,看见母亲擦着眼泪倚靠在元仰松怀里,他的手臂揽着她的腰肢,面颊贴在她的卷发上。
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景象无比刺目,刚才听了那么多,都比不上这一望之间的震惊。
小桥一言不发,端着茶盘掉头就走,刚走到台阶上,就看见院子角落里泊着元仰松的黑色轿车。她的心里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扬起手,将那一盘壶、杯、碟、罐都甩在挡风玻璃上。
“哗啦啦—”玻璃碎裂的声音,车里的防盗警报不失时机地响了起来,小桥回过头,看见林苏芬和元仰松并肩站在厅堂外,两个人的脸色都是青中透白,煞是精彩。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小桥一边说,一边紧紧地盯着母亲的眼睛。
“阿桥……”林苏芬向前跨了一步,刚要说话,电铃忽然尖利地响了起来。
院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树荫下,有些不耐烦地踢着墙边突起的砖块。
“你是……”
女人抬起头,棕色的眸子闪了闪,一双黛眉斜飞入鬓。“郦东君,他在不在这里?”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带着明显的异国口音,语气中有些不耐烦,蜜色脸蛋上沾着汗,把眼线都融开了,倒也不显得脏,反而有种带着倦意和风尘的美感。
说罢,也不等林苏芬回答,一把推开她径直走进院子。
“阿佳丽,你居然跑到这里来了。”
被称为阿佳丽的女人抬起头,“元仰松……”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刚才车子的防盗警报被触动,元仰松弯腰去按解锁按钮,所以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
“曼谷那边查得那么严,你一个人,轻轻松松就跑到这里来了,真是好本事。”元仰松收回手臂,居高临下望着她,脸上波澜不惊。
阿佳丽忽然回过头朝林苏芬问道,“你是郦东君的老婆吧?这人不是好人,你不要相信他。”阿佳丽说中文的时候语速很慢,字斟句酌地,倒没有说泰语时那种凶悍的腔调。
林苏芬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声音微微颤抖,“老元,当着大家的面,请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东君这次出事,跟你究竟有没有关系?他究竟到哪里去了?”
“好,我也告诉你一句实话。”元仰松抬起头,目光在她苍白的面颊上转了一转,心里有些恻然,但还是平静地回答道,“东君之所以会陷进去,多半是因为这个女人。”
“你撒谎”
元仰松根本就不去理睬阿佳丽的驳斥,继续说道,“小林,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阿佳丽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了好了,我知道她是他的老婆,可是东君一个人待在曼谷,夜里多寂寞,总要有一个人来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