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在客户的公司加班,不小心扭了脚,所以拜托小傅送我回来。”
元仰松点点头,换了个话题,“一年没见,好像又瘦了一些。过来扶住我的胳膊,我们一起走过去。”
小桥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受伤了,行动不便,所以出手相助。她走过去,挽起老人的手臂,安静地朝房门走去。
和元健之一样,元仰松也并不高,却有一张严肃端正的面孔,身板笔直,自有一股威仪。
白瑗正在起居室看电视,见小桥挽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进来,略略有些诧异,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卧室了。
元仰松在沙发上坐下,对小桥挥了挥手,“不用倒茶,我说一会儿话就走。”
“元伯伯今天住在洛杉矶吗?”
“我在希尔顿订了房间,明天一早就去东岸。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开会,顺道看看你—你母亲最近身体不好,还总是为你的事情操心。”
小桥低下头,安静地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
“很久都没有回家了,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她。”
“嗯,我知道。”
元仰松抬腕看了看表,“还有,键之的事情,你不需要有什么压力,我会去跟他谈的。”
“元伯伯……”
他挥了挥手,“不要跟我说那些没用的。你既然不愿意嫁给他,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两个人都相处六年了,对于彼此也应该有很深的了解,绝对不会毫无理由就分手的。所以键之说的那些我不会放在心上,傅先生我刚才也见过了,你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小桥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债务的事,你不必担心,都已经处理妥了,不会再有人去骚扰你母亲……”
“我明白,这些年,多亏元伯伯一直帮忙。”她迟疑了一下,“对了,有件事,一直想跟您说,我在这里已经工作两年了,最近也存了一点钱,我想,可不可以把以前的学费还给您,生活费的话……”
“跟我客气这些做什么,你一个人在这里生活,本来就很辛苦,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其他的不用多想。”
“可是我……”
老人有一些不快,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什么可是,这件事不用再讨论了”
缓了缓,又说,“你别不吭声,元伯伯都是为了你好。”
“嗯,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小桥哽着嗓子,翻来覆去就是这三个字。
元仰松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强……什么时候有空,回去看看吧,你母亲一个人也很辛苦,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白瑗走进起居室的时候,听见厨房里传来“哗啦啦—”一阵脆响,急忙奔过去,只见小桥呆呆地站在洗碗机旁,地下满是瓷器碎片,拼一拼至少能够还原出六七只碟子。
“真糟糕,手滑了……”小桥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虎口的地方已经开始渗出鲜血,她却全无察觉,居然弯下腰,打算直接伸手去清理碎片。
“喂你等一等”白瑗三步并作两步地抢过来,小心避开地上锐利的残片,将小桥拉到日光灯下。“怎么搞的,大半夜要上演喋血记吗?吓死人……”
说完,推着她挪到洗手池畔,一手拧开龙头,放出凉水冲洗那个伤口。
小桥望着手心里渐渐变淡的血迹,自己也有些吃惊,然而却并不觉得怎样疼。
“本来想出来吃点夜宵的,刚好看到洗碗机里的盘子都烘干了,顺手拿出来,不小心撞到受伤的脚,结果没站稳,手一滑……”
“行了行了,谁有空听你说这些长篇大论的,快点把手擦干。”
白瑗脾气不好,却有一个天生的优点,不论怎样发怒,声音总是一如既往的清脆悦耳。
见小桥傻乎乎地站在原地不动,她心中疑窦顿生,走过去仔细地看了看,顿时了然,“喂,你喝酒了?”
“怎么可能,”小桥咯咯笑着,矢口否认,“不信你闻闻看。”
张大嘴巴,很夸张地呼出一口气,清凉到极点的薄荷味道顿时飘散开来。
“见鬼,好好的干嘛要用这么呛的漱口水,此地无银三百两。”
小桥知道瞒不过,耸了耸肩,“刚刚确实喝了一小杯,回来的时候顺路买的,味道还不错,你要不要试试?我去拿盐和柠檬……”
“你就继续编吧,‘一小杯’—明明已经喝醉了,还在这里硬撑,怪不得刚才会打碎东西。”
小桥叹了口气。“唉,真是要命,每个人都这么精明,要我这样的老实人怎么生活下去。”
说罢,干脆放弃抵抗,好声好气地请求道,“白大小姐,麻烦你把我扶到沙发那边行不行,头好晕。”
白瑗“嗤”了一声,抬手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搀着她走进起居室。
“说真的,你还是少喝点吧,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还是那句老话,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试着让自己开心一点。”
“不是一直都挺开心的么,”小桥笑嘻嘻地做个鬼脸,“谁像你一样,心情不好就把泰山打成猪头……”
“说你的事呢,扯到我身上来干什么!对了,刚才那位元先生回去了么?他跟你说什么了,又一个人喝闷酒。”
“跟他没关系埃还有,干吗要说‘又’……”
“小桥,”白瑗挥了挥手,忽然正色道,“你别瞒我了,我看见过的。”
“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最早是在三年前,我刚搬进来的时候,有一次,物业公司例行驱虫,只有我在家,他们就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你的卧室,我跟着进去,看到房间的角落里放了好多空酒瓶,什么种类的都有,全都是喝了一半的。后来,大概过了半年吧,公寓地毯翻新,你刚好去东岸,我又进去过一次,看到之前的那些瓶子都变空了,又有更多的喝了一半的酒瓶放在那儿……”
小桥安静地听着,刚开始脸上还挂着一贯的笑容,不一会儿便低下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不是‘柜中骷髅’,你大可不必感到难为情。对了,上次我在餐桌下面看到Campral的包装盒,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那个是戒酒的药物吧?既然你也想戒掉它,就别再喝那么多。”
说完,她伸出手按了按好朋友的肩膀,“本来不想说的—我也知道这有点多管闲事的嫌疑,如果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好了。”
其实白瑗已经表达得很含蓄了。
第一次“欣赏”到小桥卧室里的酒瓶展览时,她的反应可以用震惊来形容。琳琅满目的玻璃瓶子,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她好奇心起,走过去,一只一只捡起它们,只觉得造型各异,品种齐全,真是没有想到新来的室友竟是这样一位豪放派。
物业公司的人也有点诧异。这间屋子干净得很,分明是个女孩的卧室,主人的兴趣却如此诡异,伏特加旁边放着威士忌,白兰地后面跟着干邑,也没有刻意保存,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堆在一起,好像她回来之后,顺手提起一瓶就可以畅饮。
白瑗低下头,望了望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瓶子,那是一瓶喝得见了底的琴酒,显然小桥没有打算拿它调鸡尾酒,就像喝水似地,直接消耗完毕。
后来白瑗稍微留意过一阵,发现小桥常常会把自己锁进卧室。有几回在厨房吃宵夜,两个人碰了面,小桥略有一些醉意,但也不曾有过什么失态的举动,于是白瑗渐渐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可是今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不吐不快。
“说了半天,把正经事都给忘了。傅越明刚才跟我打电话,说你的手机关了很久,他怎么打都打不通,有点不放心,所以让我过来看看。他还问,刚才那位元先生有没有为难你……”
话讲到一半,突然发现什么,凑过来一把拉起小桥的左手,“哎呀,刚才忘了止血了!你瞧瞧,沙发都染红了”
小桥楞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虎口处划开的伤口又裂了开来,细细的几道红线蜿蜒而下,顺着指尖滴溅到雪白地毯上,霎时开出一朵朵绯色的花。
“到底是喝醉了,这么迟钝,你自己都不觉得痛?”白瑗摇摇头,又问,“你有没有创可贴之类的东西?没有的话,我出去买一点……”
“没事的,用水冲一下就好。现在这么晚了,又到哪里去买。”
“有24小时药店,刚好我自己也要买一些药品备用。你先给傅越明回个电话,我去去就来。”
说着,她披上一件外套,捏着车钥匙离开了。
小桥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厨房,雪亮的灯光下,盘子的碎片铺满了白瓷地面,倒像是一幅后现代主义的油画。她觉得头痛得厉害,走到洗手池边,先用水润了润脸,然后把手放到龙头下。或许真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血液循环加快,伤口明明不深,却怎么都止不祝她心里烦躁得很,扯了张纸巾揉成一团握着,独自走回卧室。
白瑗似乎已经去了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整间房里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头痛得厉害,心脏每跳一下,就感到额角的血管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狠狠一扯,又猛地松开。时间像浓稠得调不开的蛋黄酱,黏成一团,黏住了所有的思绪。
她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顺手捞过一只玻璃瓶,拿到眼前看了看,原来是白兰地。
“真巧,可以当睡前安眠酒……”她拔出木塞,小小地抿了一口,心里很满足。
白瑗进来的时候,小桥几乎要睡着了,她听见熟悉悦耳的嗓音,“过来把手包起来吧,我还买了一瓶碘酊。对了,你不用给傅越明打电话了,他……”
小桥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卧室门口的人影。
“搞什么呀,怎么又开始喝了”白瑗有些恼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空瓶,“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跟元健之在一起的时候,也就有点工作狂的毛病而已。自从遇见傅越明,整个人都阴阳怪气起来了,难道问题出在他身上?还有今天这位元老先生,他到底对你说什么了,让你借酒消愁伤春悲秋的,非要弄出个林黛玉的款儿来”
小桥已经半醉,脾气倒是好得很,像只小猫似地抱着双膝,窝在床边的角落。
“什么呀,不要乱说……关傅越明什么事,他可是个好人,我喜欢他得很,不许你说他坏话……”
一个极低的笑声传了过来,小桥半眯着眼,也看不清什么,感觉白瑗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把气味糟糕的碘酊涂在她的虎口上。
“既然喜欢他,就跟他说啊,干吗总是一副束手束脚的样子,真没劲。”
小桥忽然叹了口气。
白瑗抬起头,有些疑惑地望着她。“怎么了,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么?你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出出主意。”
“好啊,那我偷偷告诉你,你过来。”
白瑗把耳朵凑上去,小桥轻轻地说道,“其实,柜子里真是有骷髅的。”
一句毫不相干的谚语飘了出来,白瑗以为她拿自己开心,皱起眉,刚要发作,却看见小桥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