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外,突来的一行人,吸引了众多百姓目光,犹似过节时看戏般,热热闹闹地团团围在了客栈门口。
“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我猜来头不小,或是京城来的,你不见这一溜官员护着、陪着,许是什么皇亲国戚呢!”
众人交头接耳道。
“难不成是要抓乱党?”
“少胡说,也不怕掉脑袋的?”
“哪是胡说,在大半月前,那群外族人住进这客栈时我就觉奇怪。看吧,真出事儿了。”
“但可惜呐,这千里迢迢来一趟,却肯定是抓不着人了!”客栈前营生的小贩低声笑语,“三日前,那伙人就退了房,早走了。”
“你看见了?”
“真真的!”小贩答,因嘴边的小道消息,不少人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一时,他仰头有些得意,更故弄玄虚的遮遮掩掩,欲说还休。
“那天,似有位姑娘不愿上路,最后是由那领头的男人亲自押上的马车,我没敢细瞧,只觉那伙人或是人贩子,我不敢看,就怕被他们将眼珠子都挖了去。”
“什么?”
小贩继续绘声绘色地说道,不过匆匆几眼,他却编了几处好戏,似一时摇身成了那街头说书的老头:“我就知道,那姑娘长得可好看了,不像他们的模样,倒生得像位官家的小姐。”
“你怎不去报官?”
“报官?我吃饱撑的?那伙人人数众多,除两位姑娘外都是高大的汉子,腰间还别有刀剑的,我不要命了?”众人附和点头,小贩本欲添油加醋地继续说,但不知何时身旁已被官兵团团围上,也就再不敢多语,脸色也变了颜色。
“官爷?”他陪笑,满面别扭,早没了先前“说书”时的威风,那双被小摊子挡住的腿也悄然地打着哆嗦。
“我们主子要见你。”
此时此地,人去楼空。
皇甫寻并未勃然大怒,反显得十分沉静,然而这样的他却让尉迟兰馨更为担忧。在路上耽搁了几日,谁想就成了这般结果。她躲在角落,不敢往皇甫寻门畔去。
她悔不当初,只恨当日出门时竟引起了哥哥的注意。皇甫寻视她为友,深觉此事欠她解释才特意告知他的决定,但哥哥却……
明知不可能的事儿,哥哥仍执着着,哥哥也知道,即便他特意阻了皇甫寻去路,皇甫寻若要一意孤行却不是哥哥就能拦下的。
“小姐,怎不去休息呢?”
忽然,兰馨抬头,随即尴尬一笑。
“舟车劳顿,若累垮了身子便不好了。”
来回踱步于皇甫寻门外时,不久前才将“知情者”送入皇甫寻房中的程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不是吧,逐客令么?
她不过站在他屋外,他却因厌恶她而不堪她靠近了?兰馨有气无力地叹了声,转身趴在围栏上:“是我的错,我知道。可我也没想……算了!说了也是白说。”
这事儿惹出的麻烦、该受的罪,她一样都跑不掉。嫁人的消息散出去了,新郎官却不可能再娶她,她所承受的半点不比他少,“将军府也没法住了,爹爹见了我就板着脸,哥哥也不肯帮我说话,从小到大他们不曾这样对我。爹爹还发话,说——”
止不住再叹一声,尉迟兰馨恨不得将脸埋进围栏中,一瞬没了神气,“嫁人、嫁人,为什么我非得嫁人,就算我不肯嫁去金央,为什么就得随便找人嫁了?”
“我家主子让我传话,若小姐坚持不肯回房休息,便请小姐到房中一坐。”
“什么?”诧异拧头,尉迟兰馨嘴上细细碎碎的抱怨乍然停下,她看着仍一脸木然的程一,像不敢相信听到的话,怔了怔,又问:“他肯让我进去?”
死皮赖脸随了一路他都不曾搭理她。先前可说是为赶路焦急所迫,到了西冷后,那张阴郁的脸却从未放晴,好似……
好似就是冲她来的。
尉迟兰馨记忆犹新,当皇甫寻发现此处人影无踪,那脸上骇人的神情足叫人退避三舍,他紧抿着唇,像一团烈火,要吞噬去一切能搅动他眼底的暗波。
程一又说:“主子亲口吩咐,不敢妄言。”
原打算在程一这儿探个口风,但看到他向来毫无二致的面容,尉迟兰馨只能苦笑着点了点头,想从这密不透风的墙上望见微光,兴许是她奢望了。
抬头瞥了程一一眼,这话她料想说了也是白说,却忍不住问了出口:“你家主子还怨我么?”
“小的不知,也不会去猜。”
程一立即答,分毫没有犹豫。
果如她所料,尉迟兰馨垂首望着脚尖儿,不再寄望于他。
屋内,那候着她的仿是提着脚镣火、烙的铁面判官,因而她竟生出了一去不回头的壮烈感,虽程一不爱多说什么,但想到“上刑”前还有人陪着,又已算是令人倍感安慰之事儿了。
“你所知的只有这些?”
窗旁。
皇甫寻临窗而立,未回身,语调听来也极尽平静。站在十步之外的小贩却显十分畏惧,颤颤巍巍答:“小的不敢欺瞒。”
此言落罢,他清晰听见了脆裂的声响,背身而站的皇甫寻不经意间却将手中瓷杯“失手”摔落在地,“如让我知道你有所隐瞒,我可没什么太好的脾气再听你解释!”
下人本要立即清去皇甫寻脚边的碎片,但皇甫寻挥挥手,叫下人退下,仍以一记令人捉摸不透的背影对着脸色已惨白无比的无名小卒。
“小的的确不知,小的不过是凑巧这客栈外做些小生意,那些消息也都是从别处听说的,说是这间客栈三月前已被他人盘下,但小的一直以为这只是个流言。”毕竟,在西冷遇见异邦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儿,即便那伙人行踪有些诡秘,但只要他们不曾惹出麻烦,倒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哦?!可我听下人所禀,与你所言却略有出入,似乎你对我仍有隐瞒呐。”皇甫寻转身之际恰逢尉迟兰馨推门入房,在与她的目光片刻交集后,他便将目光重新投在小贩身上。
“小的怎敢欺骗大人……怎……”
一时,小贩停下答话。他深觉呼吸困难,亦猜不透这眼前满面带笑的尊贵男子意欲何为。然而他不会愚钝如此,他知这人的一举一动自有意味。彷如他先前摔碎的杯子,又如他刚不经意地踢到的——他脚边的碎片。
尉迟兰馨随程一站去了角落里,皇甫寻匆匆的一瞥望得她是心慌意乱,与其扎眼的成为众矢之的,倒不如大隐隐于人群之中,也省得又惹了他的晦气。
他正在气头上呢!
瞧见身首异处的杯子也看出了他一举一动下的意蕴,尉迟兰馨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又忍不住地向那小贩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但总要说些什么吧?他再不说些什么,他脖子上的头颅也不知还能不能完好地挂着。
“小的必会一一禀来,容小的……容小的再想想。”
“赐坐。”
皇甫寻嘴角微微上扬,那点儿笑容里却找不出半点儿和善之气。
小贩自是不敢坐,虚蹲着,只用手撑着椅柄:“对,对,我记起来了。他们——哦,就那群异邦的匪类,他们将小姐就关在这旁边的厢房里,即便楼下也派了专人守着。”
“还有呢?”
“还有……还有……”小贩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努力回忆着,生怕错过任何细节,“对,还有他们离去那日,那个姑娘,就是看守那家小姐的女匪,红着眼从楼里出来,到我摊上买了盒胭脂。”
皇甫寻只笑但不说话,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
“那姑娘悉悉索索嘟囔什么,用的是金央话,小的也不敢确定。”
“她说了什么?”因西冷位于两国交界,这儿一大半的人都会说金央的话,而这小贩显然也是知道的。
“好似是说他家主子即便得不到所寄望的人却仍看不上她,要娶的是楼上的姑娘。小的不敢断言,但听那姑娘的话,似不久后就会行礼——大人饶命!”
突然,小贩惊声尖叫,他并不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面前那男人显然已怒火中烧,他住着他的衣襟,另一只握成拳头的手蓄势待发。
“小的真不知道别的什么,小的只知他们出手很阔绰,并不像寻常人贩子。”
“你不报官是怕丢了性命?”、
皇甫寻最终没有挥出拳头,他敛起细目,忽放轻了嗓音:“他们逗留了多久?”
“回、回大人……大约有十几日。”
“十几日?”皇甫寻反问。
不好?!
尉迟兰馨嗅出了皇甫寻的微妙,立即扯了扯程一的衣袖,可程一却不为所动,只任这小贩一步步踏入皇甫寻狩命的“陷阱”中。
“既你已察觉有异,为何十几日都不敢报官。哦,你是忘了这儿究竟是哪国的疆土,又忘了你究竟是哪国的臣民么?也罢!我再问,倘若有人不忠不义、通敌叛国,该当何罪呢?”
皇甫寻已愤怒到了极点,抓在小贩衣襟的手此刻紧紧地锁着小贩的喉咙,小贩再说不出一句话,眼神犹似那瞧见了屠夫的羔羊。
他的指端在发力。
尉迟兰馨张目结舌,如她再作迟疑,那人必是回天乏术:“皇甫寻,若你真要迁怒于人不如直接冲我来。就算杀了他又能如何?我曾以为你不怨我了才要见我,但难不成,你只是为杀鸡儆猴,做给我看么?”
以皇甫寻的功夫,他大可一招要了那人性命,他这般做,不过是为让那小贩在死前多吃点苦头。“皇甫寻,你若杀了这人,就算你能再见着晚晴姑娘,我保准她一定也不会原谅你。记得吧?她留给易名扬的信中是如何看你的。”
因提及花晚晴,皇甫寻松了手。那半死的小贩立即被陪行的知州带出了房,听他渐渐隐去的咳嗽声,兰馨估计他大致是能保下性命了。但皇甫寻也不再说话,不让众人跟着,他独自去了那小贩说的房里,推开门扉之际,目光一刻柔软,是见着花晚晴时才有的神色。
兰馨也不再怕皇甫寻生气,步步紧随,然见皇甫寻神色这番变化,内心着实难以安宁,那先前所言,似她以言语为刃,暗暗又捅了他一刀。“怎成这样了?他们到底图些什么,既送信来了,总是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吧?”
兰馨喁喁问,见房中散落细软,不难猜出这儿曾发生过争执,想必其中一人,自是花晚晴了,幸好屋内不见有血迹,看来那伙人并未伤她。
“他们原本想要什么我不敢肯定,但此时他们肯定有了打算,我想他们所求的就是她。”皇甫寻站在桌边四处环顾,脚旁散落的似都是花晚晴的衣衫,还有一些她从府中带出的首饰。他每一丝的眼波流转都叫尉迟兰馨不敢怠慢,仿佛那星星点点的变化便在重现这屋内发生过的一切。
直至——
他的目光忽然停下。
尉迟兰馨看着皇甫寻大步流星地走至床畔,见他略带迟疑地拾起角落那块碎去的白玉配饰,见其脸上忽生的严肃,她约莫知晓这事儿已越发严重。通常此类配饰许是贴身而放,而此时遗落在此又毁成了这般,也许……
皇甫寻将玉饰抓入了掌中,忽而又紧紧一握。
尉迟兰馨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却不好多说什么——不平滑的裂痕在他掌中磨出了口子,浅浅的,忽有着几许鲜红立即跃然于目。
越往北也就更荒芜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