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关外,风沙潇肃,遍目可及之处,已越发苍茫。
初时,被花晚晴视作了商团的无名人士,最终决议,驻扎西冷。
整整三日,不再拔营前行,也不再给她服用那会令她昏昏欲睡的药。
只是在这几天,他们将她的看管得更为小心。
作为出关前最后一个镇落,西冷镇的商贸十分繁忙。临街而立是各式的客栈,不同国家的商旅团都钟爱于此稍作修正,才继续前行。
此刻,从窗边经过的是络绎不绝的商队,马上的男人们蒙着头巾,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一路随行的沙土、浮尘落满全身,像黄色的薄纱,由头至脚染上衣袜。
“我们不走了么?”
窗边,向远处遥望的花晚晴轻声试问。
“不走了。”朱鸢答。
朱鸢留在屋内,远远坐在榻上,忙着为花晚晴整理衣物。她并不担心独自站在窗边的花晚晴一跃而逃。因楼下她也安排守备,花晚晴便是敢,也不会得逞。
气郁的,花晚晴以指节轻敲着窗栏;默默的,又以余光望了望楼下的壮汉和厢房门外的背影,即便已不再服药,此时头脑清醒的她却依旧插翅难飞。
“你在想什么?就算你逃得出客栈,你以为,还能逃得出镇子么?”
花晚晴咕噜噜直转的眼珠定了定,撇撇嘴回到床边,她掩饰笑着:“朱鸢妹妹这么好的身手,单从你眼皮底下偷溜都已是登天难事儿,我怎敢?”
“怎敢?”朱鸢反唇讥笑,花晚晴是忘了吧,当初正是她多番想逃,他们也才会给她用的药。
“我们是在等人么?”
朱鸢愣了愣,立即警惕地盯着花晚晴:“你听谁说的?”
“我猜的。”花晚晴笑说:“你们一定不是人口贩子,若是,到了市集就该把我卖了。那日大费周章地将我从牙婆手中抢来,我便想,你们身后必有个更大的金主,但我却不知何人,会如此稀罕我。”
持续了好一段时日的哭哭啼啼也该结束了。花晚晴这样想,即便再想念那人,即便再懊悔过往,也该彻底地跟过去的告别了,她必须学着随遇而安。其实,她大可安心。有一技傍身的她又与他人无冤无仇,大致是死不了的。虽不懂究竟会被这伙人带去何处,但至少她已不必直面皇甫寻令娶他人的事实。
“谁…想买我么?”
笑眼依旧温柔如许,可花晚晴的话却听得朱鸢暗自震惊。
她本以为花晚晴只是单纯爱哭的姑娘,但她眼底藏匿的睿智却分明——朱鸢默不作答,她与那人的血亲之缘,莫不是因距离的接近而逐渐苏醒?
“你们并不缺钱。”花晚晴继续试探。一路,他们对她照料甚佳,吃喝穿戴从不马虎,甚至还都是些罕有的上等货。他们不吝金钱,便也意味他们想在她的身上得到的是更有价值的东西。
朱鸢闪烁其词,因感到窘迫便从床上起身,似顾忌什么,无由的来到窗边,顺手将那临街的窗户关上:“这……这……”
她发觉花晚晴越发牙尖嘴利,每一次询问都可叫她哑口无言。但又因朱鸢并不晓主子是否可以将计划告知花晚晴,她不便多说。
挣扎着,熬到午膳。
被迫“沉默寡言”了一上午,朱鸢终等来了偷溜的间隙,她逃蹿似的离开厢房,不给花晚晴开口的机会,霎时,已逃得无影无踪。
“唉。”
筷尖儿沾了油,拿起、放下,始终不将菜送入口,花晚晴唉声叹气,倒似这色香味俱全的菜,全给人掺了砒霜。
“怎么?不合姑娘口味?”
“倒不是,只好奇为何你们要换了厨房的大师傅?”
侧身,笑问。
花晚晴一眼就瞧到了门外的男人。
那男子挑眉,略显意外。他来到桌旁,拿起本备给朱鸢的碗筷,夹了一著,细细品尝:“有何不同么?”
“当然,光气味就能辩出。即便同为酸甜口的小食,如今掌厨的师傅却更钟情于花草的甜香,因此菜中的甜味用的是青浮花的花蜜,所以——”花晚晴抬眼,狐疑盯着身旁男子,“那师傅大概是公子自家的家厨,要不也弄不来这样名贵的食材。”青浮花蜜不仅是名贵二字便能说清的,她虽对青浮花素有闻名,但因此花在金央国中亦奉若珍品,她也只是在王府中曾尝过几次。
“姑娘舌头好生厉害,难怪那人总说我暴殄天物了!”男子哈哈大笑:“想必,姑娘既能尝出此味,大致也猜出我的身份。”
“我只知公子必是显贵之人,可至今不愿透露身份,定是我不值得公子开口相告吧?”金央国的男子于身形上总更显魁伟,纵使皇甫寻实质与这眼前之人一般高矮,但他却好似比皇甫寻大了整整一圈,好像——好像一头熊。
“我姓白,单名一个煜字。”
金央国、白姓?!
花晚晴立即明了其中奥义,尴尬自嘲:“难怪公子不肯相告,我区区一个厨娘,是不值得公子放在心上的吧。但我未曾想,这离开容镇后竟接二连三的……或是,我已不能再用公子二字称呼您了?”
“叫我白煜即可,公子、公子的,听来真有些别扭。”白煜笑答。
花晚晴将手放在膝上,想让自己看来更平静,但她始终想不通,堂堂金央国的皇族,又有何可在她身上得到的?
除非——
他们是冲皇甫寻来的,曾为那人的心头好,的确成了她如今仅剩的价值。
“姑娘是想到什么不便开口的?但说无妨,若能解开姑娘心头之惑,或姑娘之后也可对我放下戒心。”白煜边说边为花晚晴盛了汤,他亲自将瓷勺递上,花晚晴却之不恭也只得接下,但好似因提起那人,她便胃口全失,胸口不由地泛起酸楚。
“姑娘?”
怕人识破心事,花晚晴装模作样却食不知味地猛灌了自己几口汤。
“你是否是想从我这儿知道那方的消息?”白煜笑问。
一连串咳嗽声响起,这让花晚晴再难掩在意的心情,因白煜刻意挑动她妄图规避的内心,她心虚得几乎被几口汤呛死。
但——
白煜笑了,笑得更大声,且笑声中满满的都是戏弄得呈的喜悦感。他递来手帕,她显然有些恼怒,自然也不愿伸手去接。
“或是不谈那人为好。”白煜说,“姑娘,但请你再多吃些东西,即便没什么胃口,也请尽量多吃。因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得上路。而这次上路,大概就不会再停顿下来休整,直至我们回到金央都城。”
“你们是不打算不等了?”
白煜让下人拿来了酒,不给她倒,自斟自酌:“既姑娘是聪明人,有些话就不妨挑明说吧。”如朱鸢所称,花晚晴对她自身际遇大概已有估量,那么他亦不必再掩掩藏藏。他倒了一杯酒,喝见底后才又开口说到:“姑娘可知,如那人想来,昨日午后,他便能来到西冷,所以——”
“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好似沉睡在内心深处的不安与忧虑清醒过来,零星的酸楚感现今膨胀得堵满胸膛,但她还能说什么?当一切遂愿,她却不知自己所选,究竟是对、是错?!
不再作声,花晚晴大口扒饭,她并不在乎自己吃下了什么,似乎只想用这重复的咀嚼来冲淡她想哭的冲动。牙关发酸,眼皮沉重,但她还能忍多久……这是无解的难题,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道路,那么她只能无怨无尤地,继续走下去。
因担心,白煜将带骨、带刺的食物放去远处,见她如此难过,他无言安慰,但放下酒樽之际,嘴边绽开的却是带着苦楚的笑。
是到了放弃的时候么?
花晚晴这般倔强,始终不让眼泪从眼眶流出。
“别闹。”他夺下花晚晴的筷子,厉声喝。见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便好似肩上沉沉压着什么。
花晚晴争辩道:“我怎么闹了?”
她的手挥了空,被夺去的筷子更叫白煜重重甩向了墙面。先是一声清脆的碰撞,尔后又见筷子脆生生落到了地上。嚯地站起,她怔怔望他。但相比,他此刻心头之乱应远胜于她。花晚晴并不清是何事叫白煜心浮气躁,可见他拱起的眉山,她知他正被某事,深深所扰。
“难道此时姑娘还以为我是有意要为难你的?因他人之故,你这回儿心头纷乱,却真有必要以此为由去糟践自己的身子么?”
囫囵吞枣的将食物送入口中,且不说是否尝得出滋味,她根本就便是指望那些食物能哽在喉里,好帮她了却了眼前的困难。“原指望你我能平静相处,算为日后积点情份,但你我此时心中处在一块儿却不想反生了缠绕……姑娘,不,不管你乐意与否,日后我们或是得更亲近了。”
“什么?”
花晚晴不得不转身看向白煜,在他略带自嘲的语音里却听不出玩笑的意味。
“若不能指着他,就把所期望的一切加诸于我身上吧,我不会怨你,这对你我都会好过些?”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清楚她与皇甫寻的关系,甚至他期望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花晚晴喉头发干,对忽变得模糊不清的未来多少有些恐惧,但最让她顾忌的仍是白煜意味不明的话。
她不能再糊糊涂涂的过下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既知他不会来,我图有向家小姐的身份,却不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你话中所谓亲近又是何意?”
白煜的笑容有几分像她,花晚晴甚至觉得这时的他好似最能明白她的心,但这份错觉又不知是因何而起。
白煜避而不答:“明日,我们会一起回金央的。”
“若他不来,我便毫无价值,公子何须再劳师动众的将我带走?”
“此时你不必知,然而我却一定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白煜将桌上的空杯都倒满了酒,手握一只就被又将另一只向花晚晴递去。
她不肯接,他便闷头喝下。
一杯又一杯。
花晚晴叫无名的不安搅得心烦意乱不再看他,她只想逃离这越来越复杂的环境。像着魔的,忘记之前所有的小心翼翼,她奔向厢房的门口。
门极易打开,迎接她的却是门外守备无情横在眼前的兵刃。
“你必须和我回去。”白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花晚晴紧抿着唇,不回头,她分明在白煜脸上读到了什么,可那样的表情只会让她越发不安。
“因不久之后,你便将要成为我的妻子。”白煜极平静地阐述着。
哐当,兵器落地的声音,当白煜说罢,这阵突入起来的声响就应景的从门外传来。
朱鸢呆住了,她从门缝间见到了花晚晴震惊的神情,却一言不发地匆忙弯腰拾起弯刀,极快地转身跑出了客栈。
胸前这寸小小的方寸一时莫名的涩涩发疼。
此事儿她早有预料的,然而今日听来,仍会叫人难过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