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兰馨越站越发尴尬，索性就告了辞，溜烟似的逃出了这龙潭虎穴般信王府。至于那受了伤的某条“龙”或某只“虎”的，也只能盼着能让他变成绕指柔的姑娘去为之疗伤了。
尉迟兰馨迈出信王府门径的一刹，她不禁回头而视，当这如常日般宁静的王府庭落禁闭上了大门，她心中突然打起了寒颤。
今日之后，就会有人为之而不得不付昂贵的代价吧，而这一切叫人担忧的结局或许就会发生在明天。
吱吱的声响。
垂死的飞蛾扑向烛火的一刹任由烈火吞噬它的双翅，然而再不留余力的扑腾，那些看似唾手可得的希望仍会是它生命中最后的一霎烟花。
浓重的焦味夹着死亡的光占据她的双目、双耳，仿佛她是那只濒死的飞蛾，任烈火在双翅上跳跃才能展现出这一生最美的一瞬。
可惜啊，她后悔了。比及那只已焚成了灰烬的蛾子，她是否还有退路？香蓉明白，她做了一件最不该做的事儿，而这把火焚去的已不仅仅是她的一生了。
从桌边站起，乏力有如幽魂般的在院落中走着，脚步踉跄。几日间，她这只惹火烧身的飞蛾给易家带来几乎是付之一炬的毁灭。但如若她能像蛾子以焚尽生命为代价了结这一劫难，她是愿为之一试的。亦是此时，那所有的一切早已无关了她对易名扬的爱慕，她只是不想再将自身的痛苦无限蔓延他人身上。
“你说，易家会不会说完便完？可毕竟是这样大的家业，不就是今年御供不由易家做了么，怎就会变成这样？”透过摇曳的烛火，薄薄的灯笼纸透着月一样的苍白的光。
香蓉蜷缩着身子站在低矮的树边，灯笼下的身影与摇摆的枯枝重叠在了一块儿。
“你不知么？京中早传遍了，不就是少爷自个儿惹来的麻烦嘛。”人心惶惶的府中再不似往日祥和，香蓉不想听过多的流言蜚语，但这些话偏偏像生了脚一般，总要传入她耳中。
行廊里，匆匆而过的丫头们压根儿没见着她，她却似乎被她们的议论再次推入了深渊中。只因那所谓的少爷之过，统统都是她招惹来的。
也许一切都会不同，假如夫人让她给花晚晴送去手炉那日，她不曾哀求花晚晴再见易名扬一面。假如她从不曾抱有恻隐之心，让月儿留在府外别院，种种的也许都不曾发生的话，今日易府何至如此？
香蓉捂着胸口，感觉那儿紧绷得快要叫她窒息，一口气全噎在喉里。她不知羞耻地向花晚晴跪下时，她想得的也并非她恳求中体现的那样高尚，她不过是想要得到再一次的机会，就如月儿曾说的，为少爷再看向她，寻一次机会。
哪怕是得到易名扬的感激也好。为此，她早不知尊严的一次又一次替他做了些什么，虽说那些事儿在他眼里都是令让他发火的事儿。
“求姑娘再见少爷一面，更求姑娘能断了少爷的念想。”她摇头喃喃，待廊中无人才走入回廊，她不懂她是否该向大夫人言明今日一切，可她却知道这事儿一旦曝露她便再没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这是我的过错么，我不过是识人不清，我也不知月儿会做出这种事儿，我……”自言自语的香蓉还没走到大夫人院落前，腿脚再度失了力气。
她一直以为月儿是感激她的收留才向她说出这般好的提议，却完全没有想到包裹在月儿言语中的竟是这么一个阴谋。
月儿恨少爷么，又或是恨花晚晴或她香蓉呢？但怪只怪她香蓉一心想当好人，半分未将少爷曾与她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月儿的确留不得，但事后她这才知的。
“从看到香囊的第一眼，月儿就这样想的么？一切助我，不过是让愚蠢至极的我白白听信了又一次的谗言，可那又如何，谁人会信我。”思虑重重的香蓉无法敌过良心之责，她想隐藏的这一切在她听到易府下人议论的刹那瞬间破碎，更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脸。
秘密写在了脸上的人还能撒谎呢？
香蓉入了观月楼，第一次感觉这桩小楼像一座坟茔，或朝阳再次升起时，她便不在这世上了。但这或也好，香蓉苦笑地举起手悬在雕花大门上，心如波涛翻涌。像她这种完完全全失了重的侧房，就是这种就连丫头都看不起的侧房，便是消失了这府中也不会有谁为她心痛吧。
“你怎么来这儿了？”
还不及敲门，香蓉就撞上了从内开启门扉的男子。他迅速地抓住了她举起的手，按下，又扯着她一路离开观月楼，越走越远。香蓉呆愣的看着腕上的手，这不算温柔的接触偏叫她心中为之一颤，眼泪不时地就涌到了眼眶。
“你想同大娘说什么，说出那日的经过么？”
香蓉红了眼，但突然觉得这已是再次入府后最幸福的一刻。她仰望他，蠕动的双唇紧张得不懂要如何说话。
“你会死的，一个侧房未有子嗣又闹出这事儿，让大娘知道一切是因你而起便绝不是赶出易府就能作罢的小事儿了。”
易名扬将香蓉带回她的房中，一路匆忙，直待入屋才看清她眼中早满含泪水。但易名扬却知道他所说一切不只是嘴上说说吓人的闲话，这动摇了易家根基之事儿，无论罪魁祸首是谁，大夫人都不会轻易原谅的。侧过身，他无法自若，香蓉含泪望着他的侧脸，那道在烛光中被映出的赤红便显得更加清晰刺眼。“所以此事儿你决计不能对外人言，要不，就是连我也再不能包着你了。”
一手搭于唇上，一手紧拽衣角，香蓉浑身哆嗦而又强忍的眼水扑簌簌地往外涌出。易名扬脸上的红痕似打在了她的脸上，愧疚与自责以及那不由自主产生的感激之情一霎控制了她全部的思绪。她迟疑是否要伸出手抚过那道红痕，但心底却为这男子仍落于别处的心彷徨着。
或因事儿是与王府有关，亦或某人刻意不让谣言四起，所以她至今仍能置身事外。然而易府中，大夫人知了这事儿，却也认定为是少爷不死心自个儿找的花晚晴，也因此她才没受过分责难。
“大夫人怎会相信？”终有一天仍是会曝露的吧？
“什么？”像鼻中哼出的声，易名扬背过身，望向窗外。
“大夫人知道是少爷将月儿赶出的府，又怎会认为是大少爷再将她留在的别院的？”香蓉颤颤巍巍问，一开始，月儿有了计划，在事发后便将别院值钱的物件都搜刮了去，甚至此时已可能逃出京城。
“她当我一时心软又懦弱，我且说这是月儿助我再见那人的将功抵过，她不会不信。”易名扬苦笑，“反正在她眼中，我便是这浑浑噩噩又不知礼数的败家子，我无言以对，她骂得亦是。我怎能还希冀高攀那已然高攀不起的官家小姐呢。”
云歌再一次替他受了过，被大夫人关了起来，足有七日。
易名扬恳求过大夫人，也试图打听消息，但发生这事儿才让他知道，失了大娘信任的少爷，在易府中就是要找着一名他的侍从亦是无能为力的。然而纷至而来的烦恼不仅是家中的大权旁落，更多的则是他从未遇上过的麻烦——那些城中流传的谣言。
眼下若再有半点儿差池就可能让谣言统统都成了印证的现实，但背后是何人所为他又怎能猜不透？头三日的风平浪静让易名扬误以为皇甫寻或还信任他，但第四日后，当皇甫寻的报复真正踏入他的生活，曾被珍惜的情谊也顷刻的就烟消云散了。
“罢了罢了，怎能逆势而存，虽非一时欲念作祟却真不该将易家赔上的。”窗棂边，说这话时易名扬的表情十分古怪，言语上放弃之势似并不能主宰他的内心，即便一万次对自己说，要将那人彻底从心中放逐，却仍来来回回在原处打着转。
但是今日，皇甫寻是要易家彻底消失于京中么？因她之故，皇甫寻开始不留余地的这样对待起易家了？四日前，孙大人不肯收下易家礼物且又说明年的御供已定为南方林家时，易名扬曾以为这就是报复了。
他笑着，莫名的笑意中不可抑制的是不该有的凄凉，女人留不住，家业也保不住，“你知道么？或这易家家业是真要毁在我手上了，又或许再过几日，京城易家便也不一定还在了。纵使我再保证，他人亦不信我。可笑吧，易家瓷器远播的名声根本远不如一些人和一些话来得有力量。”
第五日，易家危机不断发酵。常年与易家来往的商贩放弃从易家再采购瓷器，推说别家瓷器更加便宜，但即便易名扬承诺会将瓷器低价贩售，商家们却仍推脱万分，就是不肯往来。
第六日，连那些承托易家航运的马队、漕运也找上易家，吱吱呜呜有之，义正言辞有之，反正便就是不肯再合作了。
第七日……
“你知道么，眼下易家各地窑厂师傅议论纷纷，就在今晨，好几人来说，想要辞工。”易名扬说得越平静，香蓉的心跳就越狂烈，看到风光一时易家的颓丧，想到这几乎是因她而起，她再无法不去自责。
那一巴掌，易名扬何必替她顶下，“少爷，我，我想——”
易名扬回头，望着吞吞吐吐的香蓉，“无需担忧，直言吧，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他又笑了，“晚晴让我好些待你，如你想趁此离去，我会做安排，毕竟也不好让你随易家一道覆灭了。这事儿，要到了往后便连我自己都不知会成了哪般模样。”
香蓉怔怔站着，余光冷不丁地瞥到桌上的灰烬，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使她看来更为呆滞。怎会又跟花晚晴相关了？至此，少爷为她做的还只是因那女人替她美言了几句？香蓉只觉自己是在笑的，手慢慢抚在唇边，但哽咽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明日我会开始着手，外头的宅子卖了为好，那点儿钱就让你拿去吧。”
“少爷可想过，除向姑娘外我亦愿伴在你身边，无论易家往后是什么模样，我都不在乎的。”不禁说出口，在易名扬目光变得温和而疏离时，哽在喉头的话刹那破笼而出。几日前，少爷见花晚晴，眼中那种渴望的目光让她羡慕，她并不指望他能如此看她，却不明白在他眼里，她怎就是一个不会为他付出真心、愿陪他共渡甘苦的人呢？
她也曾记得最初的最初，他不曾对她这般疏离，她才来易府时，她就把易名扬当作了她此生遇到的最好的男子，因那时的他是府里唯一个与她说话时和风细雨说话的人。再后来，就算她被大夫人当成礼物送了人，她也从不曾怨恨少爷。她坚信那样好的少爷会来救她，以至在女肆被少爷赎下那日，即便是叫她以身为报她也不会后悔。
只可惜，就在那时易名扬的眼里都已看不见她了，“香蓉说的句句实言，香蓉可为少爷去恳求向姑娘，香蓉就可以为少爷去恳求世子大人。”
易名扬唇角勉强扯了扯，笑容亦不像笑。暴风骤雨袭来的变故，让苦撑的他已感乏力。香蓉所言虽听了入耳，一瞬心中也曾动容，却仍无法让自己流露出哪怕一丁点儿的感激之情。
皇甫寻不会见他，更何论他的一个侧室？他知皇甫寻是动了真心才动了脾气，然他却不由自主的在担心他自身与易家安危前，总要想起花晚晴。
“易家唯一能给你的，也只有钱了，此时你不要，日后就连这点儿我也不知还能不能给得起。”易名扬摆摆手示意香蓉不必再说，转身沉沉的从房中离去了。
香蓉像被人抽光了力气，眼泪怎么都流不下来，他不是不再信她，也不是不再关怀她了，但她却是无法走入他的心底，无论是以何等的姿态。就算花晚晴那日与他说了清，他那颗心——用来爱人的那颗心却永远不会落在她身上。
无关陪伴，无关动容，或许她曾误以为有的缘分只是她的幻想？
门外再度传来易名扬的声音，如趋光本能，香蓉又立即站在门边。她静静听，那是他在为她训斥着下人么？一时偷懒的小丫头只好闷声听着训诫却不敢抬起头来。
香蓉望向易名扬的背影，茫然了，像掉入浓重的雾中，没有去路。再未被卖入易家前的冬天，爹爹曾送了她一件新棉袄，后来莫名的遗失了。然而那份心情今日再次重现，她却不似小时候般仍能痛快哭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