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飘雪那一天,是她再生之时。
这日后,她不再姓花。
悲哀的却是至此,她才知自己的母亲是向家的姑娘。
这可又只是个梦?
见过尉迟兰馨的一日后,皇甫寻神色异常的带她出门。那时,她不曾想是去向家。她惴惴不安的,因皇甫寻为她系上披风时刻意放缓,因他眼中生出的缱绻,都让她察觉了什么。
程一并没去,只有皇甫寻陪她。如意楼归来的那夜,王爷意味深长的让她再做一次点心时她就该察觉到的,原来皇甫寻那份不及送出手的厚礼,是叫她离开。
皇甫寻仍很厚道。一路陪她去了向家,陪她见了许多陌生而熟悉的“亲人”后才离去。当他们说她是向家的小姐,说她不再是厨娘时,她心中却没燃起任何喜悦之情。相反,她对这种陌生而诡异的关系生出了逃跑的念头,她是花晚晴整整十七年,突来的转变至今让她还无法接受。
“小姐还没起身么?”
躺在被窝里,花晚晴听见丫头们处怯怯的私语,她紧闭着眼又将身子往床内挪了挪。
醒着于她并没意义,至少在此刻。
清醒时,她只能乖乖接受这令她陌生的身份。所以,倒不如半梦半醒赖在床上,躲进梦里。花晚晴也知道,向家之中仍是有人期待着她的归来,譬如早先见过的向家老爷和夫人。原来他们待她的好是一份暌违已久的亲情。但当身份挑明,她与他们间的相处,反让花晚晴心中生出了隔阂。好似只要她安心接受了他们的馈予,便对不起逝去的爹娘,便是一种对她过去人生的否认。
她心虚地接受现在的一切,但脸上挂的笑容有几分真假,她并不清楚。
阳光照进屋内,撒在被面上,花晚晴将被子略略拉高盖住眼,重归黑暗。如不是皇甫寻陪她到最后,她会不会拔腿就逃离这儿呢?
他握着她的手让她安心,细声在她耳边低语,使她放下了面对几位舅舅的尴尬,可如今,他好几天没有出现,像消失了一样。
“在这儿等我。”他说。
她记得他说这话时,她脸上还挂有泪,是与外公外婆相认时莫名的激动让她落下的。他用拇指抚去她的泪,用平静又笃定的语气击碎她的疑虑。又或她被他迷惑了、更是迷茫了,知道挣扎仍得不到所希冀的东西,才心甘情愿的、不闻不问的留在这儿。
“需不需要叫小姐起来,大夫人让我过来是为请小姐去用早膳的。”
“先备好洗漱的东西吧,小姐也许一会儿就起身了。”
花晚晴往被子里躲得更深。
她想问皇甫寻,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是他得手的猎物么?因他要和尉迟兰馨结亲,所以他不得不将她这绊脚石从眼前移去?可假若他真是无情之辈,他何必帮她找到亲人,何必给她如今的身份。
花晚晴知道装睡始终不是办法,丫头们因她的身份虽不敢叨扰,但长睡不醒的必然会让外公和外婆担心,指不定还会亲自来探望,她不想因她之故再叫他人忧心了。
掀被起身,更衣洗漱,日复一日的,当她忘却原来的花晚晴是如何生活时,她也许才能心安理得的成为向晚晴。
“小姐,大夫人让你过去用早膳,说用过早膳要带小姐出门逛逛。”丫头们怕她不知再说了一遍。而此刻花晚晴已洗漱完毕,安分坐在妆镜前,任由丫头们为她梳理发髻。
“我知了。”温和的答,望着镜子时,她忽而又不可控制的失了神。
梳着复杂发髻,佩着各式珠钗的这个女子是谁?可曾还是从容镇出来的小姑娘,可曾还记得她想得的最珍贵的东西。但原来,当他不在她身旁,她竟已开始感到不自在了。
马车颠颠簸簸走了许久,花晚晴安分地坐在向老夫人身旁听她说话。早膳后一如所料,她们出了门。
“没想承山那孩子与你的关系处得不错,本以为他会固执得像承瑛,但你别往心里去,承瑛像你大舅,处久了,你会发现她也是个温和的丫头。再说,她如今也嫁了出去,不常归家,她若真惹你难过你便跟我说,向家中我决不许他人欺负你。”
花晚晴点头,将不愿人知的心事儿藏得更深。
“早膳时不见你吃什么,是不是东西不合你胃口,你爱吃什么就告诉我,我让厨子特意为你再做些?”
“老夫人,不,外婆。”不惯地改口,花晚晴虽已“认祖归宗”成了向家的人,但心中仍坚定地坚持她姓花,她仍是生长在小村镇的丫头。大夫人待她再好,但“外婆”二字每每唤来,却觉拗口生涩并不自如,“东西都很好,不过是……不过是我……”
“你难过了?因承瑛那些话?”
花晚晴摇摇头,“她说的是事实,我并没在意。而且承山表哥也为我解了围,我确实是小镇子来的丫头,没见过世面,之前更闹出不少的闲话。”
向老夫人紧抓住花晚晴的手,安抚一脸苦笑的花晚晴,却想不出要怎样弥补花晚晴这些年所失去的一切。
市集之事,宴饮之事,花晚晴知自己身上不光彩,如不是皇甫寻出面为她平息闲言碎语,她在京中或早无立足之地。可她难过的岂是这些,她难过的是她眼中挚爱的双亲却是向家最大的耻辱。他们尽量不提及过往,但提及往事,脸上总一派嫌弃模样。
“我若要能说服老头子,今日指不定还能见着你娘,指不定你已许了好人家,就不必经受这些年的苦难了。”老夫人感慨着,“你外公嫌弃的并不是你爹爹厨子的身份,而是他异邦人的血统。你娘又我向家最大的骄傲,所以你外公才更不舍得放手。没想,他们真会一走了之,更没想这一别便是生死之隔。”
老夫人温和地抚着花晚晴的面颊,“你像你娘,细看下眉眼更像你爹爹。瘟疫后,你外公虽找着了村子却只见了你爹娘的坟茔,即便四处打听也不知你到了何处,要不又岂能让你流落在外?”
“死的死、散的散,村子早荒了,后来我随舅舅去了容镇,舅舅待我很好,所以这些年并不算受苦,倒是不曾来京就好了。”
“你是怨恨外婆和外公?”老夫人心疼焦急地问,眉宇紧蹙。
“不曾怨,但我——”
马车停下,花晚晴恰好休了嘴,将心事儿重新放归心底。此时,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香味,那浓重的烛火香是不必眼看都可想象出的。随行丫头撩起帘子,放好踏脚又将脑袋探入了马车里,伸出手将花晚晴搀下了马车。“外婆不必担心,是我跟自个儿过不去,许是过些时日就会好的。”
花晚晴笑答。
忆及承瑛所言,她却不知自己是不是再过些时日心里就能好些。那烙在身上的印记毕竟不是时间就能抹去的,她仍是向家不能言及的过去,仍配不起皇甫寻,这都不会改变。但同样的困扰接连不断的闯入生活,她倦了。
“等过了年,外婆随你回村子一趟吧。”向老夫人说。
花晚晴的心事儿她看在眼底,然而这事儿却也并不是他们点了头就能解开的结。
她如今能做到的仅是陪在花晚晴身边为她宽心,唯愿世子不是负心之辈,别要负了这丫头。
妾这一字几分之重,她很难衡量。但承瑛冷不丁提及时,她看到的是花晚晴闻之变色。也许花晚晴已知道了什么。尽管她曾吩咐,在世子送来书函前,任何人都不可向晚晴透露市集上的谣言,但闲言碎语本就如风,又有哪儿透不进的?
花晚晴落寞的自言自语,却始终不见她倾诉,这才更让她在意了。
然而这岂是宿命?
晚晴不仅是模样像了青若,就连情路亦这般坎坷么。
隐去嘴边的话,她若有所思地望向人头攒动的庙宇,倘若上天真是有灵,便恳请它千万别再折磨这已苦了十几年的孩子了。
“夫人,那不是花荣么?”。
香火鼎盛,信徒众多,这位于京郊的寺庙常年供奉不绝。因坊间传其灵验,就连外地的信徒都会前来朝拜,也因此寺中前殿总被供香熏得烟熏火燎,唯西头禅房今日还算宁静。
因入了冬,养于寒池中的灵龟也冬眠去了,否则或就连这寒池边上,都会是满满前来祈愿的人吧。
“真是她。”易家大夫人喃喃,听身旁侍女嘀咕,顺着所指便望见了远处寒池畔清冷坐在树下的花晚晴。这面孔她并不陌生,阔别了几月,但那人的身份倒变得让人诧异了。
易大夫人听说向家找着失落在外的孩子,也听说这孩子曾是她府上的丫头,但她以为不过是谣言不足为信,可今日见着花晚晴的打扮,她知了这便就是真相。
“既是认识的,不妨过去打个招呼。”易夫人信步走去,仅以余光若有意味的瞟了随行的香蓉一眼,那记轻巧的目光叫香蓉心中一窒,忽五味杂陈起来。
每逢十五,易夫人就到寺里祈福,香蓉随行。虽以易名扬的妻室之名,可府中何人不晓,这不得宠的妻妾地位倒不如夫人身边的丫头。而再度见到易名扬的心上人,相较之下香蓉心中的戚戚然就更无法避免。
香蓉紧抓手帕,垂着脑袋走于易夫人身后,好几回妄图藏身在婢女中,几乎是无意识的抗拒让她害怕面对花晚晴。少爷心里她不如那人,较及花晚晴现在的身份——她只觉每走的一步,心都会被沉重的打击。
花晚晴变了许多,不再是曾于市集中碰到的那个她。这刻,香蓉听见了内心的不安,当见着锦衣华裳的花晚晴,她连直面她的勇气也没了。原本胜于容颜上不多的骄傲此时更显微薄,而花晚晴的身份却变得连大夫人都得另眼相看了。
她还什么可忧心的?她已成了大小姐,被人众星捧月地护在怀里,她为何还要露出这等失魂落魄的表情?
香蓉不发一言,闪烁的目光落在花晚晴脸上。她似低贱侍婢之姿站在最远的人圈外,仿佛这样的距离便能抵去一部分直面花晚晴的尴尬,但胸口依旧犹如巨石压着,似有些透不过气来。
“大夫人?”突来的脚步声使花晚晴不禁回头望去,但见来人是易家大夫人让她不由慌措起来,即使多日不见,再度见到那对犀利又精明的双眼,她发觉她仍无法自若相待。
像突然回到易府的时光,无声的记忆瞬间笼罩着花晚晴的思绪,忆起的虽都是无声画面,可她不会忘记易夫人的表情,她是易夫人眼中终甩出手的一记麻烦。
止不住的心慌意乱占据了花晚晴的理智,她本能的想易夫人屈身行礼,幸得易夫人瞧出端倪,忙不迭的将其制止。
“不敢当,如今姑娘是官家小姐,何须向我一介老妇行此大礼。”眉眼含笑,易夫人说得出奇的温和。她好好地打量花晚晴,花晚晴经过梳妆打扮,俨然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又见之腰间佩着向家独有的玉佩,便知花晚晴在向家必是得宠之人。
这玉佩——
易家夫人浅笑久视,早闻是御赐之物,天下唯有四枚。其中两枚仍在向家老爷和夫人手中,另一枚在向家嫡子之手,没想这最后一枚的竟会给了这丫头。
“夫人玩笑了。”花晚晴突觉自己口笨又被看得好生不自在,幸好随侍左右的丫头倒很伶俐,见易家主仆“大军压境”般的来到花晚晴跟前,便立即从远处站到了花晚晴身畔,接过易夫人的手搀住了她。
在重重的人圈中,花晚晴是众人的焦点,莫大的关注让她忐忑不已,左顾右盼了半日却憋不出寒暄的话,她抿了抿唇,直至避无可避才又正视了易家夫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