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过后,一切如旧。
花晚晴拎着桐木食篮往大夫人所居望月斋走去,才过了半月型的门洞便在廊边遇上了夫人房里的丫头。
易府当中与她关系最好的除了花匠就是夫人房中的那些姑娘们。或因年龄相仿,姑娘们倒不在意她男子身份,每有趣事儿总在第一时间跑来找她。
“花荣,花荣!”隔着十步的距离,胖乎乎的丫头便激动地挥起手。嫌花晚晴步子太慢倒自个儿加快了步伐,欣喜地凑到了花晚晴前。
“月儿姐姐可有什么喜事?”
月儿是大夫人房里的当家丫头,脾气古怪。花晚晴刚入府时总被她当作眼中钉,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将月儿从“敌人”变成了朋友。
“算是喜事,就上回托你那事儿。”自顾自地说,月儿别开了她那满面桃花的脸。
“是指?”花晚晴问。
私下,花晚晴擅自用食材给姑娘们做过点心,也私帮月儿到府外的墙边给野猫喂过食,但这零零碎碎的小恩惠即便堆叠成山,月儿也不会感动得特意夹道相迎。
“就是荷包的那事儿嘛。”羞答答垂目,月儿抓着食篮的手不由一紧。
此情此景竟让花晚晴脸皮不由一抖,说起荷包的事儿她不免总嫌弃自己太过多事。那日若能看着月儿苦手于绣花而默不作声,她也不至要花去整夜为别人绣对鸳鸯。
怪只怪她多嘴又偏要指导她人,怪只怪她还多嘴的答应下连自己都觉得为难的工作。不知是不是因她不懂拒绝,麻烦的事儿都瞬时成了欺善怕恶的主儿,整日总围着她。
花晚晴相当不安,当月儿的脑袋垂得越低,她的心跳也就越快。不及反应,月儿将一封褐色信塞入了她的怀里。
花晚晴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
“这不是情信,真的。”月儿说,忸怩转过身,花晚晴为难地眯起了眼。很好,她现在可以确定手中的东西就是封情信了。
“该不是要给……”该不是要给她的吧?心想,花晚晴声音发颤地问,极度害怕从月儿嘴里听到预想中的答案。月儿没回头但声音更显娇媚,“你知道的。”
暗昧不清的三字落下,花晚晴的脸皮又不由抖了起来,扑通扑通的心跳更越发大声。她想知道是哪儿做过了度,要不她怎让月儿误会了她的好心,而非如此,月儿又怎会向她发起了这莫名的“攻势”。
看着月儿娇羞,花晚晴虽能体会月儿的一片“真心”,可身为女子,她永不想接受这样一份柔情。“只是……只是我……我年龄还小。”想不出更好说辞,花晚晴结结巴巴地辩着,将问题推到了虚报的年龄上。
易府中,人人只当她是十六岁的乡下厨子,就算不小心真惹来了她人爱慕,至少她还能用年龄为由,推脱自己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
月儿瞪眼不解地扁着嘴,并不太乐意听到这般解释,“这与年龄有什么干系,只当你是个男子就好了嘛。”
霹雳惊天,吓得手脚发颤,可她哪是个男子,又哪能承受得起这莫名的恩宠。吱吱呜呜不知如何作答,倒是月儿瞧见了花晚晴的为难,才想起自己并没说明白,于是再度开口,“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不过是让你将这信送到他那儿,我毕竟是个姑娘家,不如你方便。”
一语后,悬石落地。花晚晴放松地吐了口气,嬉笑着将信封放入怀里,脸上一扫前时尴尬,“放心放心,我必当稳妥送去。这小事若做不好,就愧对了月儿姐姐的照顾不是?”直待花晚晴斩钉截铁地保证,月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细想之下又总觉眼前的小子反应有些奇怪。敛起了细目,语调也变得柔软又危险。“你该不是误以为我对你动心了吧?”
心猛跳着。
“哪敢、哪敢。”面对质询,花晚晴继续装傻充愣,心中感叹,好在一切也只是多想,若是幻想成真,那才是她最大的梦魇哩。
“我看你就是敢。”
月儿伸出了胖胖的指头轻戳在花晚晴脑门上,“就算这信当真给你,你难道还敢有什么不满意的?”
也不想想,能被她月儿看上才是身为男人的福气。花荣这小子在姑娘的眼中就是不知轻重、青涩懵懂的孩童,他甚至连冠礼都不曾行过,就算姑娘们要芳心乱许也绝看上他这样的瘦弱矮小的孩子。
尽管理清了误会,花晚晴仍一直笑。笑容是最好的武器,除能无言地打发月儿投来的所有斥责,还可以化解所有尴尬的气氛。放下“情信”的包袱,她同月儿终是恢复了往日的说笑。言语间就穿过了廊道,来到了一座三房相连的二层建筑前。
这是夫人的望月斋,平日,月儿都会先行一步,抢着去推开房门,但今日月儿一反常态,只低声叫了声糟,吓得花晚晴身子随着猛地一颤。
“糟,我忘了。”月儿自责,在原地踱了几步。皱起眉,一会儿看着紧掩的木门一会儿又谄媚地盯向花晚晴。
她被月儿不自然的目光看得心中发怵却只当清了清喉咙,“今日夫人难道不用点心了么?”她问,见月儿没作答就预备动身推门入屋,可不想,又让月儿拦在了门前。
“我的好花荣,”月儿声音甜得发腻,“今日少爷要来这儿用膳,我忘了通知你,要多送份点心来。不过也不打紧,你回去再拿上一份就好了嘛。”
月儿赔笑,身子严严实实地横挡在门前,她口吻轻松得就似讨论天气,却根本没在意花晚晴的想法。然而,她不由分说就抢过了花晚晴的食篮,虽有抱歉一笑但连句委婉的道歉都不曾说,便自若地推门入了房。
这是什么状况?花晚晴愣在原地,暗自琢磨。
莫非是她给算计了?可月儿的那封信还热乎乎地贴在她的衣间,但月儿为何却能在转眼间成了另一人?月儿的算盘打得太响,就算花晚晴装傻充愣也不可能还听不明白。
夫人那头,月儿必将所有的错误都推到她的身上,若她赶不及再拿一份点心来,这黑锅就一定是她背下了。心中闪过不快,花晚晴来府只有一年,但大小黑锅却背了不下数十。如不是管家、夫人念她年纪小不曾追究,她或早给扫地出门了。
心中的失落其实却也并不完全来自于背黑锅的痛。
花晚晴想,一定是她不自觉对他人产生了奢望。她是可以无条件待人好,但又怎能奢望他人能回以相应的付出?尤其是月儿,就算她再努力讨好、谄媚,月儿也只当她是棋子,仿佛不主动落井下石就是将她视为朋友的最高优待了。
花晚晴心情更为低落,眼前除去那再度复杂了的人际关系,她还有太多要头疼的事情,譬如点心。花晚晴也并非畏惧走动的麻烦,然而就算她此时回到了厨房又有什么意义?
厨房中早没了点心,因无人通知,她老早就将现成的点心都分送到了各房夫人那儿,一时半会儿她可是变不出点心的。
自怨艾自了好一会儿后,花晚晴振作都吸了口气,利索又起了身。虽仍有些许郁闷,但她不由加快了回程的脚步。
黑锅她背怕了,如这次发火的人是少爷,她怕会连这份珍贵的饭碗也丢了去。她不奢望太多,能待在府里就好。
她可以用吃亏是福的警言安慰着自己,但面对复杂的人心她总是不能安之若素。她离去前,花晚晴下意识地又望向了眼望月斋紧闭的大门。
从今后,她都该与那些看不清的“姐妹”、“朋友”都适当地保持些距离呢。
“花荣——”是谁在叫她。
远远,从回廊尽头传来了亲切地呼唤,回廊的另一方,花晚晴正抱着食篮心急火燎的往望月斋赶。当她做好了点心,天已全黑了,生怕送得再晚会遭到责怪,她几乎是捧着食篮一路小跑来的。
夜色降临后,隔着太远已看不太清前方来人,模糊间只能判断出是两个男人的身影。她调整好呼吸,平静向前走,走到跟前才知老远就看清她的,一路高呼而来的男人就是云歌。
因小跑之故,花晚晴气血上扬、满面潮红,微微薄汗挂在素净脸上。她将食篮抱在胸前朝云歌身后的少爷欠身请安,一瞬才意识,尽管她拼命赶来却仍晚了。少爷似已用过了晚膳,正要离开大夫人的院落,不敢抬头,她只是傻傻地抱着食篮僵在了路边。
“好香好香。”
云歌兴奋地凑到篮边,好几次没忍住,差些就要伸手打开花晚晴怀中的篮子。
“里头是什么?”
“回少爷,是蜜汁糯米藕。”怯怯答,她头也垂得低低。在做错事后,她巴不得所有人都见不着她,像现在这般被抓个现形反倒让她更尴尬。
过了元宵,但夜里的风还有些刺骨,吹得廊道上悬着的灯笼于风中轻轻晃动着。花晚晴感到背脊发凉,但不知是夜风吹的,还是因少爷停在了她身上那久久不去的目光。
“我很可怕么?”沉默好一会儿,易名扬失笑问。
易府里人人敬他、爱他,可曾有人见他,竟巴不得把脑袋塞入篮子里的。眼前这小子真是太过拘谨了。
花晚晴死命摇头仍不敢抬头看去,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慢慢将目光移到了少爷的锦缎靴上。
“你怕我会变成怪物?”
“小的不敢这样想。”
“那为何不抬头?”易名扬问,瞥了眼云歌。自花荣出现后,云歌绕着食篮可走了一圈又一圈,若说失态,云歌的表现绝比这小子更为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