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曼村位于安加拉河的右岸,总共只有三十户人家,算不上一个村庄,只是个小小的居民点而已。这村子尽管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2],却是孤守僻处,而且从战前开始就已逐渐萧条,如今已有五家农舍——都是牢固的木房,而不是破旧的棚屋——窗子钉死,人去屋空了。为什么许多村子在战时都人丁稀少,这是用不着解释的,全都出于同样的原因。可是人们,尤其是未及置备产业的那些年轻人,从阿塔曼村迁走却要推至更早的年代。他们被较兴旺的大村镇吸引过去,那里有发展的前途,而阿塔曼村却没有。这村子当年孤零零地建立在人烟稀少的地方,离开同岸最近的卡尔达村——也就是阿塔曼村所属的村苏维埃所在地——有二十多俄里[3]之遥。的确,安加拉河对岸的雷布纳亚村离阿塔曼村比较近些,可是雷布纳亚村总是与它下游的邻村保持联系,那里有村苏维埃,有商店,有首长,区中心也在那个方向,人们凡是有什么事要办,都到那里去,难得渡河到阿塔曼村来。阿塔曼村旁虽有带着种种消息的轮船噗噗驶过,可是有好多消息却从这个孤零零、灰溜溜地矗立在河岸上的村子旁边绕过去了。就连战争爆发的消息,这里也是到了第二天才得知的。
然而必须指出,这个村子的命运并非一向就是这样默默无闻的。阿塔曼这个村名是从另一个比它更响亮更吓人的名称——土匪村变来的。很久以前,这里的男人喜欢从事一种进账不多、但有利可图的行当:拦路抢劫来自勒拿河的淘金人。这村子的位置对于干这种行当太方便不过了:山岭延伸到这里,几乎与安加拉河紧紧相连,过路人即使想从一旁绕过村子也无路可走。不论愿意不愿意,非走到村道上来不可。于是这伙亡命之徒就在河边最狭窄的地段守候着勒拿河的淘金人——这村子的名声就此永远流传下来。本来口头上流传的“土匪村”这个名称被搬上了公文,但还在建立苏维埃政权之前,乡公所里就有人觉得这名称不成体统,把它改成了“阿塔曼村”——既保留了村名原来的意义,听起来又不那么刺耳。可是这一带的人不知为什么不同意这样改名。过了许多年,直到今天,卡尔达、雷布纳亚和其他村里的老头儿们还不约而同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全村人都当土匪,却想把责任推到一个头目身上。不行,办不到。”
命运把纳斯焦娜从上安加拉河带到了阿塔曼村。在饥馑的一九三三年,十六岁的纳斯焦娜在伊尔库茨克近郊的家乡埋葬了母亲之后,为了活命,带着八岁的小妹妹卡季卡去安加拉河下游流浪,因为她听说那里的穷人境况要好些。她俩的父亲死得更早,还是在成立集体农庄的动荡的第一年就中冷枪死了,据说是做了替死鬼,原来要打死的是另一个人;至于是谁开的枪,始终没有查出来。就这样,两个女孩成了孤儿。整个夏天,纳斯焦娜和卡季卡辗转于各个村子,这儿挣一口饭,那儿讨一些施舍,——那是人们看在幼小可爱的卡季卡分上才给的。要不是有卡季卡,纳斯焦娜恐怕早就没命了。纳斯焦娜身体单薄得像一个影子:又长又瘦,手、脚和脑袋全都长得怪模怪样,而且脸上堆满了愁云。她代替母亲照顾着卡季卡。只是为了卡季卡,她才勉强支撑着,给人扛活,乞讨一口面包。
将近秋天的时候,姐妹俩好容易来到留季纳村,纳斯焦娜记得这儿住着她的姑妈。姑妈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一阵,但还是收留了两个女孩。纳斯焦娜将息一番以后,就上集体农庄劳动,卡季卡则被送去上学。这时候日子开始好过一些:菜园能长出蔬菜了,庄稼熟了。饥饿这种病,只要有吃的东西,要治好它并不难。入冬前,纳斯焦娜就已渐渐恢复元气。第二年是个了不起的丰收年,在这种年成还吃不饱的话,那真是说不过去了。纳斯焦娜脸上过早出现的皱纹渐渐消失了,身体丰满了,面颊上泛起红晕,眼睛有神了。不久前的丑丫头出挑成一个标致的大姑娘。两年后,安德烈·古西科夫就在留季纳村遇上了她。安德烈虽说是个外乡人,却是个机灵、神气的小伙子,他是划着木筏到这个村子附近的蓄油池来运取燃料的。他俩很快就谈成功了。纳斯焦娜在姑妈家做帮工,过厌了弯腰曲背、为人作嫁的日子,这也是促使她答应下来的一个原因。安德烈把一桶桶燃料送到机器拖拉机站后,一刻也不耽误,立即坐轮船赶回,把纳斯焦娜带到自己的阿塔曼村去了。
纳斯焦娜急着嫁人,就像跳水一样迅速,不加过多的考虑。反正早晚总要嫁的,很少有人能绕过这一关,那又何必拖延呢?至于在异乡的新家庭里什么命运在等待着她,她没有很好地想过。结果,她从姑妈家的帮工变成了新家的帮工,只是换了一个家,家业大一些,要求更严厉些。古西科夫家饲养着两头母牛,还有绵羊、猪、家禽,一所大房子里只住三个人,纳斯焦娜住进来,才是第四个人。一家的重担立刻全都落到她肩上。谢苗诺芙娜早就盼着媳妇进门,好让自己老来享享清福,等到盼着了这一天,她却生了一场重病,两脚浮肿得厉害,行动困难,走路摇摇晃晃,像一只鸭子。可是这个家谢苗诺芙娜仍旧要当,家庭这个舵她已掌了一辈子,现在由另一双手来掌,她就看着不顺眼,觉得那双手既笨拙又懒惰,而这无非是因为那双手不是她自己的。她的性格实在是算不得温存:有时发起脾气来,不容对方辩解,有时恶狠狠地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只有纳斯焦娜那样忍耐力强的人,才能不同她顶撞,跟她闹翻。纳斯焦娜通常总是默不作声。她这种本领还是在她乞讨度日的那年夏天学会的,那时候,她带着卡季卡走遍了安加拉河畔的村子,任何人都可以无缘无故地骂她。当然,如果她是本地人,是阿塔曼村人,娘家就住在这里,遇事有人出来保护她,不让她受欺侮,那么婆家对她的态度也就不敢这样。但她是一个可怜的孤儿,不知从哪里来,带来的嫁妆只有随身穿的一条旧连衫裙,为了出去见人,穿的戴的还得由婆家给她张罗,这就是谢苗诺芙娜心中对媳妇根深蒂固的成见,每当她心头恼火时这种成见就给她火上加油。
不过,一年年下来,谢苗诺芙娜对纳斯焦娜逐渐习惯起来,埋怨的话越来越少了。她承认媳妇脾气随和,干活勤快。纳斯焦娜不但不耽误集体农庄的活儿,而且几乎把全部家务都包了下来。男人们只消准备木柴和储存干草。如果屋顶塌下来,自然也由他们去撑,至于到安加拉河边去拎水或者洗刷畜栏之类,则被认为是有失男人体面而不光彩的事。谢苗诺芙娜的病腿走不远,纳斯焦娜则忙得团团转,她已经成了家里不可缺少的人,因此婆婆也不得不软下心来。只有一件事,她不肯原谅纳斯焦娜,那就是她没有生孩子。她倒并没有责怪媳妇,因为她知道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最痛的伤疤。但这件事她总是耿耿于怀,尤其因为她和米赫伊奇只剩下了安德烈一个孩子,既是老大,也是老二,又是老三,因为在他前面出世的两个女孩都没有活下来。
也正是因为不育,纳斯焦娜才不得不忍气吞声。她从童年时代就听说:肚子里生不出孩子的女人算不得完整的女人,只能算半个女人。纳斯焦娜没有料到自己会得这个毛病,轻率地嫁了人。虽然她婚前就知道做女人的出嫁后过的是什么日子,但仍为自己生活中这一巨大的转折感到高兴,直到过后才有点惋惜自己的处女时期太短暂了,这也是常有的事。安德烈一度和她相亲相爱,称她为心肝。最初他们根本不考虑生孩子的事,两人只是形影不离,享受着亲密无间的乐趣,这样也就心满意足了。孩子甚至会妨碍这幸福。可是到了后来,渐渐地,悄悄地,由于唯恐破坏了自古以来的家规,不知怎的产生了一种惶恐的心情。起初他们要避免的和为之担心的事,现在却开始期待着它了:会不会有呢?几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于是期待发展成焦虑,进而又变为恐惧。只一年光景,安德烈对纳斯焦娜的态度就完全变了,吹毛求疵,粗声粗气,无缘无故就张口骂人,到后来索性学会了挥舞拳头。纳斯焦娜逆来顺受着,因为按俄罗斯人的风俗,女人一生中只有一次安排自己命运的机会,以后就得忍受临到头上的一切。况且纳斯焦娜认为这事应当归咎于她这方面。只有一次,安德烈在责备她时说了些实在不堪入耳的话,她才忍无可忍地回答说:他们两人当中,还不知原因在谁身上,——是她还是他,因为她还没有同别的男人试过。安德烈气得把她打了个半死。
到了战前最后一年,他们的日子过得倒比较和睦了,似乎两人又重新开始相互习惯起来。现在他们已经摸清楚了彼此的脾性,因此便屈服于一条古老的规律:做了夫妻,就得过下去。纳斯焦娜从安德烈那里得到的温存照例不多,不过他瞎胡闹的次数也显著地减少了。纳斯焦娜对此已很高兴,她想,两人都还年轻,迟早总会有个结果的。要不是发生了战争,大概已经得到了这样的结果。可是战争开始了,多少希望都成了泡影,岂止这一种呢。
开战没几天,安德烈就应征入伍。纳斯焦娜伤心痛哭,哭了一阵,平静下来了。遭此不幸的不是她一人,别的女人还得抚养孩子,比她更惨。出嫁以来的这些年里,她似乎还是第一次因自己未曾生育而感到欣慰。她其实不该抱怨命运,命运为她作出的安排很合理,命运早就预见到现在落到人们头上的灾难,所以预先安排好让她单独一个人熬受这次灾难。以后好日子来临,再生孩子也为时不晚。但愿安德烈能回来就好了。在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她全靠这一指望活着,在前途未卜的可怕年月里,她始终存着这一指望。
安德烈打仗一直很顺利,但到一九四四年夏天,他突然失踪了。过了两个月之后,才收到他从新西伯利亚的军医院里寄来一封信,说是受了伤,伤愈后,会让他回家待几天的。纳斯焦娜起初打算到新西伯利亚去探望丈夫,但看到这句话,就打消了前去的念头。既然会让他回家,那最好在家里团圆——这就是他们两人本来的打算。但是安德烈估计错误了,深秋时节,他写来一封短信抱怨说:不行了,回家没指望了,医院要他出院,但是他得立刻返回前线。
于是又杳无音信了。
在圣诞节前,村苏维埃主席科诺瓦洛夫和麻脸的地段民警布尔达克(人们背后称他为“霸道客”)突然从卡尔达村驾临阿塔曼村。他们在安加拉河边掉转马头,直奔古西科夫家。纳斯焦娜不在家。
“你们的儿子有什么消息吗?”布尔达克像审讯似的厉声问米赫伊奇。
米赫伊奇把安德烈最后两封信给他看。布尔达克看了信,又让科诺瓦洛夫看了,然后藏进自己的衣袋里。
“他没有再来信吗?”
“没有,”惊慌失措的米赫伊奇终于醒悟过来。“他怎么啦?他在哪儿?”
“我们就是要弄清楚这件事:他在哪里?你们的安德烈·古西科夫下落不明。如果他告诉你们在哪里,你们就通知我们。明白吗?”
“明白了。”
米赫伊奇什么也不明白。他不明白,谢苗诺芙娜和纳斯焦娜也不明白。
可是在主显节的严寒日子里,古西科夫家澡堂地板底下秘洞中的一把斧头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