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的最后一个年头——一九四五年年初的冬天,这一带气候不太冷。不过到了主显节[1],严寒还是占了上风,温度照例降到零下四十度以下。经过一星期的天寒地冻之后,霜花从树木上掉落,树林完全失去了生气,满地的雪踩上去咔嚓咔嚓直响,松散得好似细沙,空气变得如此的凛冽,仿佛一碰就要碎裂似的,早晨往往连喘气也感到困难。但接着就回暖了一次,后来又回暖了一次,于是在空旷的地方,雪面上很早就结起了一层坚硬的冰凌。
在这严寒的日子里,安加拉河畔古西科夫家下坡的菜园子内靠近河边的澡堂里发生了失窃事件:米赫伊奇·古西科夫的一把精制老货木工斧头不见了。他家历来凡是有东西生怕外人看到,总是藏在炉子边一块没有钉死的地板底下。古西科夫老头清楚地记得,头天他用这把斧头剁过烟草后,仍把它藏回到了那里。可第二天发现斧头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无影无踪。米赫伊奇在澡堂里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搜索了一遍,结果发现失窃的原来还不仅是一把斧头,有人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竟从搁板上顺手牵羊拿走了整整一半自种烟叶,而且还贪得无厌地带走了搁在更衣室里的猎用旧滑雪板。这下古西科夫老头可明白了:小偷是外地来的,他的斧头再也没有指望找到了,因为本村的人何必拿走滑雪板呢。
纳斯焦娜得悉失窃的消息时已是晚上,收工以后。米赫伊奇一整天都无法平静下来,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叫他上哪里再弄这样一把斧头呢?什么样的斧头也弄不到,何况这样一把,它像小玩意儿一样,又轻,又锋利,正合手。纳斯焦娜听见公公大发雷霆,没精打采地想:为了一件铁器,就值得那么心痛吗,其实家里早就弄得乱七八糟了。只是等到纳斯焦娜躺到床上,舒展的身子在昏昏入睡之前感到微微酸痛的时候,她的心头才猛地一震,忽然想到:如果是外人,怎么会想到看看地板底下有什么东西呢?她差一点被这无意中偶然想到的念头憋得喘不过气来,睡意立即烟消云散,于是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躺了很久,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向谁暴露了自己这可怕的猜测。她时而把这猜测从自己头脑中驱赶掉,时而又把它的纤细的、断断续续的头绪重新收回来。
这一夜纳斯焦娜没有睡好,早上,天蒙蒙亮,她就决定亲自去澡堂看看。她不走那条在雪地里踏出来的通过牛犊栏的小路,而是穿过村里的一条冷僻的小巷,往下走到安加拉河边,再向右一拐,就望见了耸立在峭岸上木栅后面的澡堂屋顶。纳斯焦娜在峭岸下站了一会,然后小心翼翼地踏着结冰的台阶,登上峭岸,为了免得栅栏门嘎嘎作响,她从围栅上爬了过去。她不敢马上走进澡堂,在门前踌躇了好一会,这才伸出手去,轻轻地拉那扇矮门。可是门给冻牢了,纳斯焦娜用尽力气才拉了开来。这就是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其实也不可能有人。澡堂里很暗,一扇开向安加拉河的朝西的小窗子里刚刚开始出现暗淡微弱的晨光。纳斯焦娜在窗旁的墙边凳上坐下来,像野兽一般凭灵敏的嗅觉拼命嗅澡堂的空气,希望能闻到一些新出现的、生疏的、然而却是她当年闻惯了的气味,可是除了冻结的霉烂物所发出的有点刺鼻的辛辣味之外,其他什么也嗅不到。“我这傻瓜,尽胡思乱想,”她责备自己,于是站了起来,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想在这里发现些什么。
这天白天,纳斯焦娜把麦秸从打谷场运往集体农庄的院子里去时,每次走下山坡,就像着了魔似的,必定要向澡堂方向望望。她很恼火,想制止自己这样做,但是眼睛仍然一次又一次地盯住棱角突兀的昏黑的澡堂。麦秸得用铁叉从雪底下挖出来,再抛到雪橇上去。运过三趟以后,干任何活儿都能耐劳的纳斯焦娜就已疲惫不堪,难以支撑了。昨晚失眠显然对这也有影响。所以到了晚上,纳斯焦娜一吃完饭,人就像死了一样瘫倒在床上。也不知是夜里做梦得到了启示,睡了一觉又忘了呢,还是醒后才想出来的主意,总之,她醒来后,已经明确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她在粮仓里挑了一只最大的圆面包,用一块干净的麻布包起来,悄悄地拿到澡堂里,放在劈对澡堂门的墙边凳上。她在澡堂里又坐了一会儿,掂量一下自己神志是否清醒,然后像祝祷似的悄悄叹口气,掩上门,走了。
此后接连两个早晨,纳斯焦娜都去澡堂察看,谁也没有来碰过这只圆面包。于是她又换了一只刚烤出来的,仍旧放在那个显眼的地方。她已经不再抱任何希望了,可是有一种使人不得安宁的、摆脱不掉的紧张心情迫使她继续去探索斧头的下落。外人是不可能猜到地板底下有一个秘密所在的。瞧,那块地板同其他的地板紧紧地排在一起,严严实实,就是在上面跳舞也不会松动。或许这秘密被某个人偷看了去?面包,面包应该揭示出这个人是谁,要抵挡面包的诱惑可不容易。
又过了两天,圆面包失踪了。纳斯焦娜发现圆面包已不在原处,大吃一惊。她呻吟着,瘫坐到墙边凳上,摇头叹息说: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大概是公公或者婆婆来过,看见这里有一只圆面包,就带回家去了。这就是全部答案。纳斯焦娜扑通一声跪到地板上,瞧,地上有面包屑。不,不是公公,也不是婆婆,而是另一个人。在炉子的冷却了的灰烬里,纳斯焦娜掏到了一个烟蒂。
从这一刻开始,她似乎神不守舍了,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接下去会怎么样?她料理好家务,到集体农庄去干活时,在人前虽能保持常态,但暗地里却不时四面惊顾,害怕身旁的每一个声音。她既然连在等什么都弄不清楚,自然就没耐心再等下去了。于是到了星期六,她就打起洗澡的主意来。谢苗诺芙娜说天气太冷,劝她作罢。可是纳斯焦娜坚持自己的主张,说水由她来拎,炉子由她来生,他们公婆二人只要等着洗澡。
其实洗澡的准备工作她很快就可做完,活儿并不繁重;但她故意拖拖拉拉。她劈松木柴时,掺了一半不易燃烧的桦木柴进去,炉子也比往常生得迟些。这一天很冷——严寒还刚刚开始缓和一些,——不过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纳斯焦娜每次从安加拉河畔拎了水走上岸来时,都不由得要望望烟囱里的烟。桦木烧出来的黑烟,由于没有风而形成一根笔直的柱子,直往高空冒,老远都望得见。她烧了满满一大桶水,超过了需要量,洗净了地板和蒸浴床,然后略微堵上了烟道,这时已经暮色沉沉,她才去叫两位老人家,没忘记关照他们随身带些煤油去点灯。
她仿佛是在梦中,几乎是在摸索着走动,既不觉得紧张,也不感到一天工作的疲劳,然而一切都按计划做得一步不差。等两位老人家洗毕,她就收拾好内衣准备去洗澡。谢苗诺芙娜问她和谁一起去洗,她撒谎说和纳季卡一起去。往常纳斯焦娜总是约个女邻居共浴,免得望着自己赤裸裸的日益憔悴的身子感到伤心而泪水盈眶。但是今天她可不能带女伴。天还没有黑透,所以没有星光,纳斯焦娜摸黑来到澡堂,用破布从室内把小窗遮起来,然后脱掉衣服,草草地冲洗了一下,因为她所预测的那个时刻很可能过一会儿就要来到。
洗完澡,纳斯焦娜回到家里,在灯下对着镜子梳好头发,然后对两位老人家说,她要到纳季卡那里去坐一会儿,她装作的确和她一起洗过澡的样子。纳斯焦娜真的顺路到纳季卡那里去了一下,但是没有待多久,而且也没有任何事要找她,只是为了露露面。然后赶紧回到澡堂。她偷偷摸摸地走到门边,生怕来迟了一步。她先倾听一下里边有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澡堂还没有冷却,为了不让自己出汗,纳斯焦娜在门坎上坐下来。如果有人来了,她可以及时站起来避开,而现在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等待。
从村子里传来最后的微弱的人声、狗吠声,然后一切都静息下来。安加拉河上偶尔传来冰面开裂的响声。澡堂呼呼地吐着汽,逐渐冷却下来。纳斯焦娜坐在一片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小窗。她呆然不动地坐着,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独自一个人深更半夜能在这儿干啥呢?她试图思考些什么,回忆些什么,可是办不到。本来生活在人们中间很容易办到的事,一个人在这里就休想办到了。
夜深了,门缝里吹进来的风越来越大,她只得移坐到墙边凳上去。
看来她还是打了个盹,因为她竟没有听见脚步声。门突然打开,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擦过,沙沙响着钻进了澡堂。纳斯焦娜给惊醒了,跳了起来。
“天哪!是谁,谁?”她大叫一声,吓得发呆了。
一个庞大的黑影在门口愣了一下,然后扑向纳斯焦娜。
“别作声,纳斯焦娜。是我,别作声。”
村里的狗喧嚷了一阵子,就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