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作声,纳斯焦娜。是我,别作声。”
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按回到墙边凳上。由于疼痛和恐惧,纳斯焦娜呻吟起来。那人的嗓音嘶哑而难听,但腔调还是依旧,纳斯焦娜听出来是他。
“是你,安德烈?!天哪!你从哪里来?!”
“从那儿。别作声。你跟人讲起过我在这儿吗?”
“没有。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在这儿。”
她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从遮掩住的小窗角落里透进的微光中,只看见眼前有一个蓬蓬松松、模模糊糊的庞大的黑影。他胸膛一起一伏,不时地大声透气,仿佛刚刚吃力地奔跑过一阵。纳斯焦娜觉得她自己也喘不过气来,因为尽管她有过预感,但这次会面毕竟来得太突然,而且会面后的最初几分钟、最初几句话就显得鬼鬼祟祟,让人提心吊胆。
他终于放开了手,略微向后退去,但仍然用心慌意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问:
“有人找过我吗?”
“不久前民警陪着卡尔达村的科诺瓦洛夫来过。他们跟父亲谈了一阵。”
“父亲、母亲猜到我回来了吗?”
“没有。父亲以为斧头是叫陌生人偷走的。”
“那么你却猜着了?”
她没来得及回答。
“面包是你拿来的吗?”
“是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
“好啦,我们团圆了,纳斯焦娜。我是说,我们团圆了,”他以挑衅的语气重复一遍,似乎急切地想听听她如何作答。“真难相信,我现在是在自己的老婆身边。按理说,我不该来这儿,不该让任何人看见我,可是一个人是过不了冬的。你用面包把我招引来了。”他又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按得她都疼了。“你总明白,我到这儿来干什么?你明白不明白?”
“我明白。”
“那该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纳斯焦娜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安德烈,你别问啦。”
“别问啦……”他的呼吸又紧张急促起来。“我这就告诉你,纳斯焦娜。连一只狗都不应当知道我在这里。你要是说出去,我就打死你。打死你,我才不在乎哩。你给我记住这话。你哪怕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我现在干这种事决不会手软,决不会留情。”
“天哪!你在说些什么哪?!”
“我不想吓唬你,可你得记住我说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我现在走投无路,只好在这一带,在你身边待着。我就是为了找你才来的。不找父亲,不找母亲,就找你。不论母亲、父亲,都不要让他们知道我的事……从今往后,只当没有我这个人。我失踪了。叫人在半路上打死了,火化了,连骨灰都扔掉了。我现在在你手里,就在你一个人手里。但如果你不愿意为这件事弄脏你的手,就马上把话讲讲清楚。”
“你干吗要折磨我?!”她唉声叹气地说。“难道我是外人?不是你的妻子?”
纳斯焦娜几乎已神志不清。她刚才所说的一切,所见所闻的一切,全都是在她处于一种昏昏沉沉、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发生的;那时她的一切感觉都已麻木、僵化,她这个人仿佛已不是靠自己的,而是靠从外界接到她身上的供急救用的生命活着。在那种情况下,恐怖、痛苦、惊奇、醒悟都要过后才会来临,在神志清醒过来以前,她体内仅有一架冷静的、坚固的、几乎是毫无感情的机器在尽着保护她的职责。纳斯焦娜嘴里虽在答话,可她的神志却是恍惚的,她自己也不明白:在度过了随时可能传来噩耗的三年半的别离生活之后,在这种日子终于结束而出现了现在这种局面之后,她怎么会信口说出这些淡漠的、无关痛痒的话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坐着一动也不动,其实应该有所表示,至少该先同丈夫拥抱一下,欢迎他,因为她几乎每一夜都怀着柔情蜜意冥想着和他重逢。应该有所表示……可是她却依旧坐着,像在做梦一样,只能如旁观者一般望着自己而无法控制自己的行动,于是只好眼睁睁等待梦境发展下去。就拿整个这次会面来说吧——深更半夜,偷偷摸摸,躲在澡堂里,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像盲人一样猜测对方的表情,痛苦地、几乎下意识地窃窃私语着,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夫妻重逢搞成这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哪像是真事,倒像是使人难受的梦魇,只消天一亮,连这梦魇也要消失。像这样的会面不可能明天、后天、永远地延续下去,由此带来同样痛苦而不幸的一次次会面。
他用一只沉甸甸的、微微发抖的手,抚摩着纳斯焦娜的头。这是第一次近似爱抚的接触。纳斯焦娜哆嗦一下,缩紧身子,照旧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缩回了手,问:
“你们日子怎么过的?”
“盼你,”她说。
“盼着了。盼着——了。英雄战罢归来,欢迎吧,妻子,去夸耀吧,请客吧。”
这样的话题已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两人一下子都百感交集,心绪烦乱得好比一团乱麻堆在跟前,不管你从哪里下手去触动它,都太可怕了。他们沉默了很久,后来纳斯焦娜想了起来,就提出:
“你是不是要洗个澡?”
“是需要洗个澡,”他连忙表示同意,而且显得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你是为了我才把澡堂烧暖的,我知道。说呀,是为了我吧?”
“是为了你。”
“我已经记不起来什么时候洗过澡了。”
他走到炉子边,伸手到大桶里搅了一下水。
“大概凉了吧?”她不由得问了一声。
“还可以。”
纳斯焦娜听见,他凭记忆在门边摸到了木制的挂衣架,把短皮袄挂了上去,然后在门槛边拉下毡靴,开始脱衣服。此后,隐约可辨的粗壮的身影便向纳斯焦娜走近来。
“怎么样,纳斯焦娜,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起来,给我擦擦背。”
他把她按倒在地板上。他的胡须触着纳斯焦娜的脸,不知为什么胡须里散发出熟羊皮的气味,她不由得时时把脸扭向一旁。一切进行得那么迅速,纳斯焦娜还没有来得及清醒过来,就已经披头散发地重新坐在遮没的小窗旁边的墙边凳上发愣了,在另一边墙边凳上,这个重又当了她丈夫的似曾相识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嗤着鼻子,哗啦哗啦地往身上泼水。无论是慰藉或痛苦,她都没有体会到,只感觉到一点点茫茫然的惊奇和隐隐约约、莫名其妙的羞耻。
他洗好澡,开始穿衣服。
“我该给你带一套内衣来的,”纳斯焦娜说。她总是竭力使自己不显得见外,找些话来说说。
“什么内衣,见鬼去吧,”他回答。“听我告诉你,我急着要的是什么。明天你休息一下,睡个够,后天把我那支‘图尔卡’猎枪给我送到这里来,趁我还没给野兽吃掉。它还能使唤吗?”
“能。”
“这是少不了的。再就是火柴、盐、一只煮汤用的锅子。还该带些什么来,你自己看着办吧。到父亲那儿去拿些装弹筒用的弹药来,可别让他发觉。”
“关于猎枪的事,我怎么对他说呢?”
“我不知道。随你便。你想办法对付过去得了……再提醒你一下:不能让任何人疑心我回来了。不能让任何人疑心!我没有来过,这里没我这人。你一个人知道就够了……眼下得由你多少弄点吃的来养活我。等你给我拿了枪来,我自己就可以搞到肉了,可是面包是没法用枪打来的。后天我还要来,时间略微迟一点。你别早来,小心有人盯梢。今后你走路要小心谨慎,多留点神。”
他说话时语调镇静而平稳,他的口气在温暖的环境中显然软下来了,不过还是听得出焦虑不安和故作镇静。
“暖了身子,又洗了澡,还交了桃花运,跟自己的老婆亲热了一阵子。现在该走了。”
“你上哪儿去?”纳斯焦娜问。
他哼了一声:
“上哪儿……随便上哪儿。找亲兄弟去,找大灰狼去。那么,后天的事不会忘吧?”
“不会忘。”
“你先在这里等我,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好,我上路了。你稍微等一下,别马上出来。”
他窸窸窣窣地穿上了短皮袄,就不再作声了。
他走到门槛边时,突然问:
“我活着回来,你多少该觉得高兴吧?”
“高兴。”
“那么你并没有忘记我是你的什么人?”
“没有。”
“是什么人呢?”
“丈夫。”
“对啦,丈夫,”他强调一下,就出去了。
她不太理会他这句话的深意,因而突然寻思起来:果真是丈夫吗?她会不会是遇到了善于变形的妖精?在黑暗里难道看得清楚?据说妖精变了人,就是在大白天也没法和真人区别开来。她不会按规矩画十字,只得胡乱地画了一下,整篇的祈祷文也早已忘记,只得低声念了几句临时想起来的从小记得的祷文。她起了一个对丈夫不忠的念头:如果这确实是一个妖精,岂不更好?这念头使她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