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我去给同事订票,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经意间,肩上被人拍了一掌,扭头,四目相对,是彪!意外的惊喜。中国男人的见面礼比欧洲式的激情相拥更为热烈,是互相用气力擂对方一拳,叫着对方名字的同时趔趄后退又双手紧握。这是我二十年前的童年伙伴哦,从小光屁股长大,狗皮袜子没反正的朋友,一番激情亲热过后互相打量,一番胖了瘦了的互相评价。他仍有当年一样的豪气,对身后说:“改签。去办改签!今明两天不走了。”我说:“别误了你的生意。”他哈哈一笑:“钱哪天不能挣?我要住下来,和你聊一个天昏地暗,恶补二十年的想念。”
杯盘狼藉,各自酒意七分之后,宾馆里开了房,我们从光屁股到河里洗澡,从站在河岸上比赛谁尿得高飙得远谈起,从夜里到河对岸偷西瓜谈起,一直谈到上小学,上中学,谈到同学之间的是是非非,村庄人家的根根苗苗,社会人生的长长短短,一切尘封的记忆在谈话中都忽然复活,天真无邪的童年和苦难的少年生活仿佛都是昨天。彪问:“还记得我们看青吗?”“咋不记得呀。”“你还记得猫猫眼点把儿吧?”想起来笑得我俩直揉肚子。
春三月,一行一行青青的麦苗像是印在黄土地上的稿笺,蓬蓬勃勃地展劲生长着,麦垄间杂生着各种零零散散的野菜野草,肥硕的麦浪子,猫猫眼,面条菜,羊蹄甲。瘦弱的勾勾秧、米拉棵,援攀的粘草。它们和麦苗飙着劲长,根须在地下抢夺着养分,这野菜野草是麦子的敌人,也是小麦以外的粮食。在青黄不接的三月,在天长老日头的饥饿的春天,它就是农村人的好粮食。把勾勾秧、羊蹄甲、面条菜放在热水里焯一遍,拌上蒜泥吃,或者拌上麸子蒸吃,就可以勉强填饱肚子,度过荒春。只是不顶饿,吃一盆子只能扛两个时辰。知足吧,蹲在墙角晒太阳的爷爷说,无论吃啥好东西,咽下嗓子三寸都是粪,肚子又不会说话,骗一阵是一阵吧。
薅野菜是孩子们的任务,一到下午,我们一群十一二的少年都挎了篮子,到麦地里寻找野菜。
瘦壳说:“我听大人们说,猫猫眼点把儿(男生殖器),长大做官儿。彪,你一心想当官,不点猫猫眼咋行?”彪有些为难:“点把儿不知痛不痛?”他又似乎下了决心,脸上是刚毅的表情,一脸决绝地说:“想当官就不能怕痛!点吧,点!”说着把把儿从裤裆里掏出来,拨拉得挺了,大伙都四处去采猫猫眼,不大工夫,各自采了一小把,把猫猫眼根茎弄断,里面流出了白色的汁液,我们就把白汁涂抹在彪的把儿上。大伙做这一切,像是做了很重要的事一样。
瘦壳又问:“你长大了想做个什么官呀?”彪想了一会儿,说:“当个大队支书吧。大队支书多有权,想批斗谁就批斗谁,想上谁家喝酒就上谁家喝酒,说谁是资本主义,谁就是资本主义,谁不听我话,我罚谁工分!”我们都有些敬畏地看着彪,仿佛他已经大权在握,瘦壳把刚才从彪篮子里偷偷抓出来的一把面条菜又悄悄放回去。小眼昨天刚和彪骂过仗,现在讨好地谄笑着,要和彪重新和好。幸好彪正激动得小脸通红,谋略很深地遐想着未来,没有注意到他。磨桌讨好地献计说:“不如当个县长,县长官大。”彪说:“支书官大。”磨桌争辩:“县长官大。”说着说着争论开了,我们分裂成两派,光华、磨桌一派说县长大,瘦壳、彪、小眼一派说支书大。两派人比赛似的一递一声叫:“支书大!”“县长大!”“县长大!”“支书大!”叫得嗓子都哑了,也分不出胜负。瘦壳比我们大几岁,尽管瘦,个头比我们高,力气也比我们大,他马步站着,凶巴巴地问:“我说支书大,就是支书大!谁不信?嗯,谁不信,我和他摔架!”光华、磨桌轮番上去,瘦壳把他们一个个摔倒,在暴力面前,他们只好承认支书比县长大。
第二天早晨,忽然听见彪的妈妈在村里撕了嗓子一样的叫骂声:“日你妈妈啦,往我彪的把儿上点猫猫眼,肿得像根棒槌,日你妈妈啦……”我们几个小伙伴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最后还是被各自的爹揍了一顿。
笑过一阵,又谈论了一阵当年小伙伴们现在各自的境况,彪忽而陷入沉静中去,幽幽地问我:“你还记得四贝吗,四贝?”我一个激灵:“你还想着她呀?”“岂止是想着,年轻的过失,够我一生去赎罪。”“何必呢,应该怨那个荒唐的年代。”“把一切都推给时代固然轻省,许多人也是这样做的,可是我,放不下这份情债。”一时沉默,我又问:“十年官场、十年商场生涯,也没有磨了这个记忆?”他说:“前些年我每年都给她寄钱,从九八年起,每年寄的钱都莫名其妙被退回来了。”我说:“现在农村富了,她们的日子想必过得好了。几十年的事了,你也不必在精神上自己折磨自己了。”彪灌了一口酒,不言语了。
我们的思绪定格在了那个荒诞的年月,眼前幻化出了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像野地里生长出的一棵苦丁丁花,姐姐打下来的旧衣服已经套不住她发育的身体,柔嫩的肌肤把旧衣服绷得开了裂,肚皮和小腿掩饰不住,任怎么扯拉,还是盖不住少女雪白的肉体。她睫毛长长的,脸像一只秀巧的红苹果,脚上趿拉着一双破棉鞋,一双丰润的小手上满是口子,那是帮妈妈做家务冻裂的。见了人不说话,只是低了头,只是扯那件勉强盖住肚脐的花袄,要扯下来一些好遮一遮雪白的肚皮,十四岁的女孩,已经知道害羞了。场景忽而转换到一个人声嘈杂的夜晚,灯光下,美丽的女孩赤裸着身子,双手蒙着脸哭,她雪白的身子上贴着刚杀的羊肉,羊血把她涂抹得血肉模糊,床上被子上一片狼藉。
十五岁那年,我初中毕业了,一门心思地想上高中,终日在家里缠磨爹娘。上高中需要请支书喝酒,没有下酒菜咋办?这难题使全家搔脑瓜。母亲急得长吁短叹了两三天,也没有叹出一盘菜。家里的老母鸡是我亲手喂大的,它懂得我的心思,那天夜里突然死了。我家失去了换油盐的“银行”,却为我铺平了上高中的路,我真感谢老母鸡舍生取义的精神。
爹神圣地拾掇了鸡,便去请支书喝酒。半晌,爹回来了,沮丧的样子,说:“咱面子小,请不来。”妈急忙问:“支书咋说?”“支书说不得闲。”一向温顺的妈突然恼了,指头直捣爹的额头:“咱面子小,你不会去找七叔?人家光棍,让他去请。”
七叔果然去请,我家便天天盼支书来,等一天又一天,闻闻那鸡已经有味了,这可咋办?正急,七叔传来好消息:“请支书喝酒的酒场本已排到半月以后了,亏我好说歹说,他答应后天晚上来。”爹感激得直让七叔吸旱烟,说:“再吸袋,再吸袋。”七叔好像有很大功劳,心安理得地接受恭维。
支书来那晚,我把擦了十遍的小桌和刷了十遍的茶杯一一摆开,妈炖老母鸡手抖得几次点不着火柴。支书跨进来耸耸鼻子,说:“日他娘,香!今晚不喝了,光吃!”鸡端上来,支书挽挽袖子,牙撕口吞,嚼得“咂咂”有声,吃得满头大汗,他吃得那么专注,全没看见我们全家盯视的目光,也没有看见有功的七叔,他直直盯着支书的嘴,一串涎水线一样挂在下巴上。支书吃完,说声等着吧,便走了。
一只鸡毕竟能量有限,竞争不过宴席和能使人酩酊大醉的白酒。二旦、毛妮上高中了,我只好大哭了一场,只好像爹一样务农,修理地球。我的鸡也没有白死,支书让我当了基干民兵,还准备提拔成积极分子,天天斗私批修,抓阶级斗争,夜夜巡逻,捉那些因为扛不住饥饿,掰玉米穗、扒红薯的“阶级敌人”。
彪也是积极分子,但比我更积极,每件事总是干在前头。他当官的念头从来没有断过,但由于家里成分是中农,虽然积极,还一直没有当上官。彪努力地表现着自己,还因为成分问题和他爹大吵了一架,埋怨成分影响了自己进步。
一天晚上,我们基干民兵被大喇叭叫到大队部,支书一脸严肃地布置任务,说中央有指示,最近农村有的社员偷偷摸摸做小生意,做小生意就是搞资本主义。资本主义要复辟了,资本主义一复辟,我们就要重吃二遍苦,重受二遍罪,就要回到了解放前。因此要大抓阶级斗争,坚决不让资本主义出现。要把他们抓起来,要割了他们的资本主义尾巴。三十多个青年编了五个小组,每人分得一个杠子馍,吃半个,怀里揣半个,又请来一个戴眼镜的老师,用一张旧报纸给我们念了半夜“孔子日”(他把曰念成日)和林彪笑话(效法)孔老二。后半夜,民兵营长带我们出发,去进行围剿资本主义的伟大斗争。
那正是阴历十二月,北风呼呼刮着,前一天刚下了雪,地上还有溜冰,冷风刮到脸上像钝刀割一样。我们把棉袄裹个紧,腰里捆根草绳,缩着头,在坟堆后、大路沟里趴着,等着天明了“资本主义”出来从这里路过时,好跳出来抓住他们,割他们的尾巴。
我们像邱少云一样潜伏着,挨过冬夜里最寒冷的凌晨,天刚蒙蒙亮,民兵连长给一个个传话:“注意!注意!资本主义出来了!”我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着大路。一会儿,一个人影出现了,我们便跳出来用力抓住他,他是卖蒸馍的。另一条路上抓了两个,一个卖羊肉的,一个卖毛衣的。这三个“资本主义”被连人带筐押到大队部,把他们关进割尾巴学习班,开会批斗,强迫他们唱《东方红》,罚背语录,这些“资本主义”表现还都不错,他们交代了自己卖蒸馍、卖羊肉投机倒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滔天罪行。他们的蒸馍羊肉毛衣是罪行,当然被没收,支书那段时间嘴油光光的,可能他把罪行给吃了。
后来又连续潜伏几个夜晚,却劳而无功。
有一天,支书得到线报,村里刘富贵家秘密地杀了一只羊,准备明天去卖羊肉。刘富贵家特别穷,孩子多,又摊上两个常年生病的老人,他一年到头昏天黑地地劳动,连几张嘴都顾不住,更别说给老人看病了。因此,为了生存,他只得偷偷摸摸捣鼓点小生意,躲着干部锐利的眼睛,织些毛衣,卖些蒸馍,卖些羊肉,赚俩零钱。他曾多次被抓,多次挨过批斗,是个老牌“资本主义”了。支书半夜里把我们集中起来,号召我们要和资本主义作坚决斗争,坚决不能让他们复辟。我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想不到这个五十多岁,长着山羊胡的和善老人这么阴险,暗地里竟然做着复辟资本主义的美梦。我们决定在当夜就抓他的现行,把他的羊肉搜出来,还要开会批斗,割掉他资本主义的大尾巴。积极分子彪更是摩拳擦掌,他神情激昂地向支书表了决心,一定要把羊肉搜出来,任凭刘富贵再狡猾,也不让他逃过阶级斗争的铁笊篱,也让他躲不过用无产阶级先进思想武装起来的基干民兵,彪用一连串的口号表述自己的积极。
夜里十点,我们二十多个民兵就悄悄地进了村,把刘富贵的家包围了。然后喊开门,十多个人一拥而入,去搜查羊肉,堂屋、里屋、灶房、厕所、旮旮旯旯都搜遍了,也没有找到,大家都大眼瞪小眼,积极分子彪再三逼问,刘富贵嘴硬得很,还是一个没有,两个没有。这时候,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声嘈杂中,只有刘富贵的小女儿四贝紧拥着被子在静静地睡着,好像不曾醒来。脑瓜一转,我敢断定,羊肉就在四贝的身子里,我把这个想法和彪说了,以后多少年,我都为当年的一时聪明后悔得青了肠子,千不该万不该在这个时候耍小聪明,并把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告诉他人,特别是那个做事不加考虑,当时正积极追求进步的彪。听了我的想法,彪眼睛一亮,他抢上前,一把掀开了被子,十四岁少女的身子还有抱在怀里的羊肉,白的和红的,一起展现在大家的面前,四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彪和她拼命撕扯着肮脏的被子,刘富贵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向我们扑来,刘富贵老婆披散了头发,跳起了脚骂,骂我们不要脸,看见了她闺女的身体。刘富贵更是和彪扭打成一团。我们一齐高声念了许多毛主席语录,也没有镇住他们一家,他们拿了铁锨火叉哭着嚷着要和我们拼命。全村狗叫成一片,一村人都拥了出来,我们一看形势不妙,扯了彪慌忙撤退,这资本主义尾巴,割不住也就算了。彪不愿意撤退,梗着脖子,还在大声争吵,身上挨了几拳脚。
后来,支书又召开全体村民大会,批斗了刘富贵一家,还把四贝作为资本主义窝赃犯由民兵押着游了街。
十四岁的美丽少女哪里受得了如此凌辱,惊吓和羞辱使四贝大病一场,也没有钱医治。后来,得上了羊角风,时不时地犯,一犯起来,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一个见风就长肉的美丽姑娘,后来黄瘦,病恹恹的,几年后,嫁给了邻村一个四十岁的瘸子。瘸子家更穷,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愿他们生活得好一些吧。我只能遥遥地祝愿了。几年了,我都不敢回乡,我怕遇见他们,这块心病我永远无法去除,我就是挣了再多的钱,过了再阔绰的生活,也无法快乐。”彪喷出了一大口烟雾,烟雾里他的脸有些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