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见惯了牛的温顺,伸长脖颈,奋力拖拉着笨重的木犁,在土地上耕耘。它同胞的皮制成的鞭子,蛇信子一样恶毒地吞吐着,监督着它不敢懈怠,牛的野性已经在重轭夹持的残酷劳作中消失殆尽。我不曾见过牛的原生态,不曾见过牛的发怒,特别是汉代的牛怒,夸张且艺术的怒,一见之下竟然惊愕,如此之壮美,充满力度,充满张力,振聋发聩,瞬间就给人以灵魂的震撼。
眼睛圆睁,犄角坚挺,头低低地俯着,肩部高耸,如山岩般团块耸起,尾竖成直线,三只蹄子紧抓地面,一腿飞起,全身肌肉绷紧,挟裹着力道万钧的力量,向前俯冲,做着凶猛冲击前一瞬的蓄势,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境地,就在欲动未动的当儿,马上就是冲天吼地的嘶叫,马上就是奔雷扬尘的冲击,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这力道万钧的强烈动感,只能使人感到莫名的惊骇,在这鼓满了生命全部之力的暴怒面前,你只能发出壮美的感叹。
怒牛冲击的对象,是一个血脉贲张的力士,双腿叉开,一拳屈于腰,一掌怒拒之,胸肌暴突,肋骨如扇面一样隆起,脖颈粗筋暴绽,力量在全身迸发。他怒视着对面即将冲突过来的怒牛,一场征服与反征服的恶战即将展开,一场天暗云惨的决斗只在呼吸之间。
奔雷般的腾挪,闪电般的决斗突然定格了。
这组人与牛决斗的雕塑,取自汉墓中画像石上的影像,现陈列在南阳汉画馆大厅。
粗犷流动的线条,狂野扭曲的团块,使汉时的一头牛和一个力士,对峙在将跃未跃之间,躁动不安地冲动着。
在人与牛身边,仍能听到急促的喘气,焦躁的心跳,纠结的情绪,骨节错动发出的“咔咔”声音。
这种感觉是从扭结的粗线条里流动出来的。触之可见,扪之可闻。
我万分佩服民间那伟大的雕刻家,他把事物置于极致的环境中,剥离了平庸和凡俗,单留下那精粹的一瞬,汉的大度与简约,都勃勃郁积在这艺术上。透过它,依稀看见浩荡的汉风,骚动在夕阳残照,旌旗猎猎,大风起兮乱云飞扬。看见先人征服野牛的惨烈搏斗,依稀看见莽莽戈壁上,骑若流星,追逐胡人入黄沙深处的图景;依稀看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苍凉与寥廓。
贫弱的国人喜欢斗蟋蟀、斗鸡、斗狗。汉却以斗牛、斗虎为题材,以冒险探奇为乐,表明了汉代张扬、奔放的民族自信。汉画像石不仅具有一种扑朔迷离的神秘魅力,而且充溢着一股朴野古拙的力量。
粗犷的汉风韵还在汉画馆上千方画像石上流动,仄耳倾听,隐隐能听到钢丝摇动一般,从尖厉到委婉,艺术化了的风声。
南阳汉画总体上不重视再现而重表现,充满着夸张、变形和抽象。人面兽身,人身兽面,动物有些部位被大比例地强调,有些部位则略而不计。《蹴鞠图》中的舞伎,腰部拉细得只成一根线,长袖则变成很长很细的两条线,人物的细部则全部省略,给人以极强烈的印象。这种艺术形式的运用,使南阳汉画产生了强烈的力量感、运动感和生命感。
一位日本学者曾经这样说过:“研究唐代文化要去西安,研究宋代文化要去开封,研究元、明、清文化要去北京,而研究汉代文化只能去河南南阳。”
从南阳为什么能探微大汉?因为南阳是汉光武帝刘秀起家的帝乡,东汉的二十八宿生前在南阳一带叱咤风云,“王侯将相,宅第相望”。死后多葬于斯,那是一个英雄辈出、激情燃烧的时代,有的是强大的自信,是张扬的个性,是奔放灵动的气势,是浪漫进取的情怀。死后,他们把这种帝国的张扬与奔放敛进墓室,陪伴他们曾经壮烈的灵魂,南阳是国内汉代画像石遗存最丰富的地方。鲁迅倾心于豪放、粗犷、雄浑的汉风,他希望奔放和自信能注入国人的灵魂。晚年的鲁迅先生热切地遥望南阳,等待着友人寄来汉画像石的拓片,没能把南阳汉画像编辑出版,是这位文化巨人终生的憾事。灵石无言,汉的风格长久影响着这块土地的文风,楚风汉韵和河洛文化,使南阳文风博杂,积淀深厚。文化和民俗沉雄而纤细。
南阳汉画馆现存汉画石三千余方,内容涉及车骑出行、迎宾拜谒、庖厨宴饮、乐舞杂技、钟鸣鼎食、六博对弈、驰逐狩猎、射御比武、飞剑跳丸、驯象弄蛇、鱼龙漫衍、吞刀吐火、捕鱼田猎等,是汉画像石艺术集萃的宝库。
我绕牛徘徊,不忍离去,久久地读着那牛,久久地感受着艺术所传递的精神力量,仿佛那力量一波一波地向身上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