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好雨,城市便疯长起来,拥挤的楼群都在拔节,工业品的声响和商业化的喧嚣,把城市空间填得满满的,原本不大的文物市场被挤得越发窘迫。文物本是古代史里的标点,古代史本是漫无边际的,在现代城市的包围和挤压下,文物市场只得龟缩在城市施舍的小小角落里,等待着为数不多的现代人去审视和翻阅。当然更多的是倒腾,这些会倒腾的人把手袖在衣襟下虚虚捏个价,就从一个古物里捏出了油水。哪像我似的,经常到这片古文化里翻阅,只为寻找历史中那种久违的宁静。
这一天我又去翻阅,不算大的一片文物市场,我却从宋走进了唐,又从唐走进了五代,五千年文化一层层相互叠压着,密致而瓷实,像是自一条河谷的下游往上游走,下游精巧,愈往上游走,愈见古拙,古拙到极致的时候,便是人类的童年了。
市场上各种文物诸杂博陈,不知是新古或是老古,一概锈迹斑斑,满面风尘。锈蚀的青铜剑和矛,我不大爱见,虽然岁月已经把它们变成了一段朽铁,但仍然是不祥之器,我的书房里都是一些柔弱的书,与它的气是不相通的。最相宜的,是汉陶唐瓶之类,我想把它们置于书架顶端,门口迎风的地方,有风吹来,我想在夜里关掉灯光,静静地听,想听见风进入它的腹后,再徐徐吁出来,吁出来的时候,夹杂着那几丝汉风唐韵。
边走边看,这一片古代史里,大都是土黄色的,呆头憨脑的陶俑陶罐,做陶俑的泥巴是仁慈的,做陶罐的泥巴是宽厚的。因为陶俑是鲜活生命的替代,陶罐有容乃大,可以装进许多不限定的物和虚无。陶皿大都是盛米的、盛水的,没有一个是盛过音乐的。有一个埙,它是素泥捏的,能够发出土地的幽咽之声,我有了几分瞧好。旁边有人告诉我,它是现代的工艺。真是现代工艺,我才不要呢。现代的泥里能听到什么?大都是机械轰鸣之声,汽车压过马路的汽油和沥青混合的恶味,平常闻得十分闹心,白给也不要。我要的埙或瓶来自一捧远古的净泥,里面应该糅有东篱采桑的细碎之声,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悠远之境,有出其东门、有女如云的拙拙相思,有织机轧轧的机杼之音。土当是只生过野菊的纯净黄土,水当是只生过浮萍的至清之水,一双纤纤的手拌和捏成,在松柏枝燃烧的泥炉里烧就。这泥里应该有炊烟的味道,有男女工作时喁喁的情话,才配放置在我的书桌上,吹起它时,它的吟哦之声特别纯净,是来自深厚土质里的地之声,会过滤掉热闹和时髦撩拨起来的浮躁,过滤掉物欲享乐带来的喧嚣和肤浅。它流出的音韵很低、很湿、很缓,或者只是几十个音符,很快乐或者很忧郁,很华丽或者很朴拙。带着一线清冷的寒意,淙淙地流入我的心,使我沉静,使我凝练,使我的思绪能够和博大的地气相连接。
我从清找到明,又从明找到宋,找到的尽是金戈之音,杀伐之声。既然埙和汉陶不相宜,我决意在唐里细细检寻,唐里有的是雍容和华贵,相信找到一个蓄了唐风的古瓶应该不困难。
那些批发或者零售古代史的贩子告诉我,唐是热烈和丰腴的,奏乐大都是丝竹,而埙的声音来自土地,与张扬的帝国风格不相宜。我想,唐乐如果不盛在埙里,而只是在琵琶上流淌,我该携一架琵琶归了。可是,琵琶是那般华丽,挂在墙上,我那些含蓄的书们会不会认同它呢?
我还是想寻找一只盛过唐乐的古瓶,它修长的颈,丰满的腹和臀,应该很有唐人丰仪,瓶上用细细的蓝描出图画:横笛牛背的童子,下棋的士子,圆洁高髻的妇人,或坐看云生云起的诗人,骑着瘦驴冒着细雨入剑门的杜甫,醉卧栏杆惺眼迷离的李太白,作旋风舞的胡姬,街头斗酒的少年,更让我心旷的是眉眼都是风情的唐女,这样一只用蓝色线条勾画了图画的唐瓶,这样一个在胎里盛了浓烈唐乐的古瓶,我能不能寻得到呢?
托熟悉文物的朋友去打听,许久,他给我带回来了一只青花瓷,高挑、俊俏、丰盈、洁白细腻的胎,高古繁复的蓝花。虽然不知是否真正的唐品,我把它置于书架上,它和书们相处得很好,好像很有默契,几百年前就认识似的。有风吹过时,它把风吸纳于腹,再徐徐吁出来,我仄了耳朵听,果然,有一种远古的极空灵的回声,我听出了沉静和大气,听出了古老土地的深呼吸,听到了有些清冷的古风,听出了一种久违了的大宁静。时常,我就把这种气韵灌注在我参差不齐的文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