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道“跪”这一个汉字发明于什么年代,从它扁扁的形状看,年代肯定是久远的。以至于久远成了一种文化,“跪”文化成为了中国文化浓汤里一味主料,酽酽地混合在古老的浓浓汤水里。我查了一下历史,肯定不是在尧的时代。也不会是在舜的时代,那个时代,君王整日为百姓操劳,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尊贵,而且还仿佛有些龌龊,人们躲得远远的不屑于去做,连听说了这件事还觉得受了辱,要跑到溪水里去洗那只听见了这句话的耳朵,任凭饿得面黄肌瘦,过着借粮也借不到的困窘生活,也不屑于去做管理天下的君王。混沌初开的时候是用不上这个字的,结绳记事的时候,也无法把这么复杂的字挽在绳子上。
后来,王拥有了极大的可以享有普天下所有一切的特权,管理百姓的差事变得至高无上,君主以陆地上最广漠土地的色泽作为自己的姓氏,皇帝能够占有天下所有的利益。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己私欲发挥到所能想象的极大,他君临天下,独自品尝天下所有的美味时,这职业同时也成了高危职业,许多人在偷窥,在谋算,在暗中磨牙,稍一疏忽,宝座就被别人抢去,骨肉之间厮杀得昏天暗地,重重帷幕后面掩藏着刀光剑影、重重机关,华丽的皇家宫阙里聚集着天下最无耻的政客,成了阴谋、奸诈汇聚的大本营,因此,皇帝的职业造就了—个职业特点,特别爱猜忌特别爱杀人,第六感官特别发达,他要横着身子站立,防备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还要把嗅觉听觉锻炼得特别敏锐,辨认空气中每一个可疑的风声,辨认恭顺面孔下每一丝可疑的眼神,然后用所能想象到的极端残酷痛下杀手。他不能与人群距离太近,他要在自己与臣民间筑起壁垒,用巍峨的宫殿,用高耸的台阶,用金銮宝座,用编造的神话,把自己拔高再拔高,他还要把臣民压低再压低,造成视觉上的极大差别。把臣民压缩成侏儒,使他们成为一群可供役使可供享用不会思想不会反抗的软体工具,需要他们矮下去,匍匐在自己脚下,需要使唤时,再让他们站起来,不但身子要矮,见识也要矮下去。
怎么才能让人民高大的身子矮下去呢?皇帝老儿通过对人体结构的研究,发现人体构造很有意思,有几个肢体简直造得正合朕意。比如人站立主要靠双腿支撑,腿关节一弯曲人就矮了,于是,就发明了“跪”字,所有的人都膝盖着地趴在地上,头也不许抬,要伏在地面,额还要和地面接触,这意思就是说:“妈的,不准看我!”众人的身子一矮下去,马上衬托出了自己的高大,众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马上衬托出了自己的至高无上,然后把这一个跪字和这一套动作固化下来,成为了一种刻板的仪式,成为一种铁定的秩序。皇帝老儿还专门豢养了一批善于观察的鹰与犬,以鹰锐利的目,以犬灵敏的鼻,专门来观察人们的跪姿,谁跪得不标准,谁跪得不踏实,这些鹰与犬就会赶上前,用力摁住那个人的头颅,强力矫正他的跪姿,一定要把他弯曲得合乎要求为止。通过反复的加强、反复的重复和固化,跪就成了钦定的动作,成了模板式的姿势,成了一种社会公共秩序准则,成了人一生必须学会并且一丝不苟严丝合缝不得修改的规矩。既然形成了模板,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它,跪姿也成了代表中国礼仪文化的标准姿势,同时,不跪便成了反叛,跪姿不端也成了异心的表露,关于跪与不跪,跪姿规范与否和被强行摁跪的故事,就被记载在历史里,这古老的故事带着血腥,一代又一代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二
要说,跪这个姿势也是比较符合人体力学的,膝关节本来是可以弯曲的,髋关节也是可以弯曲的,脊椎支撑的头颅也是可以俯仰的,只消依照皇帝老儿的意志,把这几个部位长久地折叠起来,弯曲起来,把一个站立的人弯曲成一个侏儒,俯首低头趴在地上,而且经年累月地这么折叠着,也可以讨得皇帝老儿的欢心,可以换来些残肴剩汤,甚至锦衣玉食,有许多人尝到了跪的好处,愿意姿势端正地跪着,已经弯曲成了习惯,他们已经患上了软骨病,再也站不起来了,即使被命令站立起来,勉强站立片刻也会颓然倒地,即使把他搀扶起来,也会膝盖发软,心里发虚,随时准备再跪下去,他们的骨骼成了缺少钙质的软骨,脊椎已经俯得变了形状,他们已经没有了思想。他们要思想还有什么用呢?思想对于他们已经成了多余的东西,除了增加烦恼,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只要保持肢体平衡就行了,只要俯首帖耳就行了,只要习惯跪着就行了,跪对他们来说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章法,是命里注定的事情,久而久之,他们跪得乐陶陶的,美滋滋的,一日不跪,双腿就沉困得要命。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偏偏有那么一些人不愿意这么长久地跪着,他们的骨骼总是不安分,总想站立起来,他们的头颅总想挺直起来,他们总想还原人原本的样子,总想站立成堂堂正正的一撇一捺,总想抬头看一眼那些自封为圣君明主的皇帝老儿究竟是什么玩意,总想把那些被反复宣扬固化成天经地义的礼法世俗用自己的脑子过滤一番。他们不想永远做侏儒,跪姿里便流露出几丝不恭,这几丝不恭,已被长期训练有素的鹰与犬看在眼里,他们立即像一片乌云漫卷过来,用冰冷的爪子紧紧摁住了他们的头颅。强力地把他们摁下去,直到摁碎了他们的骨骼,摁掉了他们的头颅,他们只好孤零零地躲在青史里,斑斓的血把一部青史也染得斑斑点点。
三
屈夫子就是一个不愿意跪着的人。他有汪洋恣肆的思想,有清幽如莲的精神,他不屑于让楚王宫的龌龊之气玷污了他的明净和芬芳,也不愿长久地跪着。可是,挣脱了摁住他的头颅逼他下跪的强壮的手,他又无路可走,只有拔剑茫然四顾,只有悲愤地昂首向天,只能用一身素白如雪的长衣和高冠显示自己的冷傲和高洁,只好憔悴地行吟于泽畔,他无法守护自己清洁的精神高地,崇高的信念破碎得无法黏合,他只好选择了自我破碎,让清冽的江水保守清洁的节操。
司马迁更是一个不愿下跪的人,强蛮的汉武帝面前跪了黑压压一片臣民,一个个俯首帖耳,宛若秋风吹落的一地落叶。司马迁却像一支铜柯铁杆,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语言,他挺起了自己的脊梁,皇帝周围的鹰与犬一齐赶过来斥责咆哮,并把他摁得趴下去,他再倔强地挺起脊梁。于是,他以不跪换得了沉重的代价,他没有失去头颅,而是失去了生命之根,失去了根也没有失去了他的傲骨。他用一支严正的狼毫,严正地书写历史,他敢于把与汉家争过天下的项羽写入本纪,让这个失败的英雄与汉家天子平起平坐,敢于把草莽中挺出的义旗,敢于把刺客和滑稽之人一并写入历史,被强力删改得千疮百孔的历史在司马迁的笔下丰满、沉重而又本真,多少个跪着的人连历史里一个标点都不曾是,而不跪的司马迁却成了历史。
鲁迅的时代虽然已经废去了跪拜的皇家礼仪,许多人已经跪成了习惯,扶也扶不起来,仍然跪着写作,弄些花鸟鱼虫、鸳鸯蝴蝶、花前月下的轻浮之词,企图在黑铁似的天幕上点缀几星惨白的花。鲁迅是不跪的,惯于沉默的。深邃的目光一直透视五千年文明史,透进那些庄严的华丽的典籍,寻出华丽里深藏不露的腐朽来,他撕下典籍的华美封面,掀开庄严的历史扉页,探视着正义的残留间隙,肩扛着沉重的历史闸门,让尖锐的思想把黑暗射穿,他从暗如昏夜的历史深处扯出一个线头,把这个线头牵引到世人面前,并且写下一些简要的说明文字,让这些简练的文字灼疼人们的思想,一片乌云也似暴力一般赶来压迫他,并且击打着他的膝关节让他跪下,飞沙走石、碎砖瓦片也从四面八方投掷而来,各种染料也从各个方向倾灌而来,要把他染得面目全非。不料想,飞沙走石,狂风大作,也无法撼动他分毫,他用手中五文一支的“金不换”,继续写些关于人间的说明文字,四面八方喷吐倾灌而来的染料似乎要把他染成一个怪物了。时光冲刷后,他越发清新,投掷砖石的一批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秋天一阵严霜过后,蚊蝇蚱蜢一个个消失了去向,所有跪下写世界的人物都化为浮尘,唯有站着写人生的鲁迅,真实成了一尊雕像。
还有一个来自河南农村的青年,也以其不跪于淫威而受到人们的景仰。他从偏远落后的农村千里迢迢来到珠海,在珠海南山工业区瑞进电子公司的流水线上辛苦地挥洒着汗水。一九九五年三月七日下午三点,头天晚上加班到凌晨两点的工人们好不容易等来了十分钟工休时间,工人们太累太疲劳了,他们趴在工作台上迷糊了几分钟。这时,由于财富的支撑,刻薄而又蛮横的韩国女老板走进了车间,她像一只奓开了翅膀的斗鸡一样愤怒了,她口沫四溅地咆哮起来:“工人排队跪下!”愤怒使这个女人的五官扭曲变形,默默地,一排打工者矮了下来,又一排打工者矮了下来,他们来自偏远地区,他们为了工钱,不想去得罪这个暴戾得像母狼一样的女人。女老板环视一周,竟然发现静悄悄的流水线旁还站着一个挺拔的青年,她咆哮着命令他跪下,青年轻蔑地冷笑一声,抓过自己的工装,丢在地上,然后转身,迈着大义凛然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工厂。青年叫孙天帅,是中原腹地小县城的人。
四
当然,如同山岳绵延得长了,会生发出许多山脉分支,河流流淌得远了,会生发出许多支流一样,跪这个符号流传得年代久了,它的含义也有了一些转化,变得多义、多解。比如:跪天地,是一种敬畏;跪父母,是一种感恩;跪恩人,是一种答谢;跪先贤,是一种崇敬;跪佛祖,是皈依和归属;有时候的跪,还表达着一种忏悔和谢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的西德总理勃兰特造访波兰,当他在主人陪同下前去凭吊二战期间被纳粹屠杀的犹太人陵墓时,在几百万无辜的亡灵前,他庄重地向全世界跪了下去,他这一举动感动了整个世界,全世界都为勃兰特下跪的镜头动容,这惊天动地的惊人一跪,使德国被全世界谅解。
跪有正直之跪,正义之跪,但是,跪于强权,跪于皇权,跪于淫威,则是自身的一种降低,是高度的坠落,是投降的另一种姿势。跪在地下去看人,增加了对方的高度,目光由平视变为仰视,变了形的世界里人和狗都比自己高大,有时候,站立是一种尊严,人更应该为尊严而站立。
现在,喜欢天下人都跪拜在自己面前的皇帝老儿一个个作古了,生前威风赫赫取天下之利满足一己之欲,役使工匠数以万计,累以时月修建的高大陵墓也并没有延长他的朝代,他们所沿用了千年之久的跪拜之礼也终于寿终正寝。但是,喜欢将人民压低以显其高,喜欢别人跪着自己立着的霸蛮做法并没有随着他们的朝代烟消云散,眼下仍有市场,一些机关的头目,或者一个小小的吏,也总想让别人跪在他们脚下,向他们仰视,以奖金住房提拔作为辖人的手段,对不情愿跪的人打击迫害,这些手法和皇帝老儿惯于使用的伎俩颇为相似。
可是,现代人已没有任何理由以跪的姿势仰视别人,现代人都有权利堂堂正正地站立成大写的一撇一捺,社会需要挺立的脊梁和高昂的头颅,跪着创造不了历史,一个跪字本身就是一种警示:足字旁边便立着一个“危”字,长期地跪着危险就要来了,惯于跪着的民族是危险的,甘于跪着的民众是不可救药的,以跪与不跪决定人生死的制度终究是短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