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花卉都有它特有的香味,每一个职业都有它各自的灿烂,正如自然界的物种此消彼长一样,那些曾经灿烂过的职业已经随着它依附的那个时代一道悄然消逝了。可是当年,那些职业多么火爆辉煌、令人称羡啊。做那些职业的人曾经是那个时代的明星与大腕,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代表着所处时代的价值,他们以自己的职业为荣,周遭的人以他们为荣,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佼佼者,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都因为那个职业的特点高出普通人一大截,他们的职业成为一个小地域的骄傲,他们也受到四乡八邻的敬重。他们儿女的婚嫁成为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媒婆在他们儿女尚不通人事的幼小年纪就登堂入室说合婚嫁,家里有好儿女的人家早早就央着媒婆说合,希冀能与拥有体面职业的他们联姻结为亲家,连他们有残疾的儿女也成为人们争取联姻的目标。他们在众人面前说话走路颇有气派,有些顾盼自雄的良好感觉,乡亲们每每在生人面前闲谈,总是把话题拉到这些人身上,问:“听说过某某吗?”对方若是不知,就露出鄙夷的神色:“你连××都不知呀?就是我们村的。”言外之意,很有些自得和引以为荣,连自己的身价也立马提高了一大截。操这些职业的人走在乡村里,一般都昂首挺胸,颇有些不凡。他们都从事着什么职业呢?六七十年代,这些职业分别是:石匠、屠夫、说唱艺人、售货员、炊事员和拖拉机手。
[石匠]那时农村粉碎粮食都是靠石磨和石碾,一盘磨和碾都是由几百斤重的石头琢成。石磨是上下两扇圆形合成一盘,下扇固定,上扇靠人力、畜力转动使两扇石磨中间的阴阳纹路互相咬合产生扭力粉碎粮食,再用罗筛出面粉和麸。石碾的一端固定在碾盘上,推动一头大、一头稍小的石磙在碾盘上滚动,粮食在重压下被粉碎。石磨石碾上凿的阴阳纹路用的时间长了会磨平,磨平后磨和碾就“钝”了,需要重新凿一遍,干这活的人就是有专业技艺的锻磨石匠。当那个四十多岁光头的强壮男人走进村子时,村里像是迎来了贵宾,他受到了村里高规格的接待。队长挑一个模样可人的妇女充当临时招待员,那女人便叮叮当当地炒了四个菜,豆腐萝卜丝炒鸡蛋之类,队长会计陪着吃饭饮酒。在炒菜到吃饭的过程中,村上有许多人都在围着看,吸溜着鼻子使劲嗅那炒萝卜丝的香油味,看着队长会计陪石匠吃饭,人们的喉结也上下移动,牵出一丝长长的涎水,恨不得伸出手去抓一把尝尝,大伙便羡慕死了那能干的小媳妇,编派些她和队长在包谷地里尿尿之类的骚话,算是过过嘴瘾。石匠吃完喝罢,抹抹嘴巴,便来到磨坊里,脱下衫子,露出粗壮的膀臂,他掀起石磨,从褡裢里掏出洗石磨的凿子铁锤,一敲一击,火星迸溅,石花飞溅,石匠胸肌上汗水流着,在石屑飞舞中洗磨洗碾。
那时锻磨石匠的社会地位和待遇高过县里派下来的工作队,我父亲是教师,假期中被抽入工作队下乡蹲点。那天背着行李来到一个村向队长报了到,队长顺手推开一间牛屋,说,先歇着吧,吃了午饭再谈。父亲在牛屋里听到外边叮叮当当的炒菜声,还幸福地闻到香油炒萝卜丝的香味,心里一阵喜悦,想不到这个村对工作队干部还怪热情,还能吃上好饭菜哩。肚里咕咕地叫着,等啊等,总是不见队长来叫,正疑虑着呢,队长进来说,老师,刚才炒菜是让石匠吃的,你还是户下吃派饭吧。户下的派饭可连香油星子也闻不见,一天三顿是红薯,红薯茶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把父亲吃得直反胃吐酸水。
锻磨石匠的儿子黑凛凛的,不怎么说话,却娶了个俊俏的媳妇,他子承父业,背着石匠父亲的锻磨家伙东乡西村里串,直干到附近有了电磨才失业。
[屠户]问屠户姓什么,他不说话,只是用巴掌“啪啪”拍拍油乎乎的胖肚子,说明他姓杜。他的肚子腆着,腰里经常捆一根油麻麻的带子,在那年月,有个胖肚子可不简单,连县长乡长也未必有。凭着这胖肚子,他跛脚的儿子弄了周围好几个姑娘,他送给受害人两挂猪大肠就把事情结了;凭着这胖肚子,他老婆骂了东家骂西家,也没有人敢接腔回骂。他胡子拉碴的嘴里噙一柄尖刀,站在油乎乎的肉案子前,威武得像是今儿的头面人物,买肉的人在他面前仿佛都矮了一截,都笑眯眯地媚笑着,喊杜叔、杜哥,朝他手里递纸烟,巴结他的原因都想割那点肥油。那时人们谁也不要瘦肉,都愿要肥膘,因为肥油炼炼,一家人可以多吃些时日。屠户也不看人的脸,谁叫都应,谁让烟都接,该割啥肉还割啥肉。别看他胡子拉碴模样难看一身猪腥气,听说有好几个女子跟他好,才招来他老婆一边在血水里翻猪大肠一边骂狐狸精,才使他骂儿子不要脸时,儿子小声回骂他“老不要脸”。尽管父子两个都不要脸,却并不妨碍他在乡村里的地位,他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把地皮跺得咚咚响,人们为了割肥肉还是笑着巴结他。
[说唱艺人]那时候农村里没有娱乐,乡亲们干活累得很了,互相骂骂骚话,过过嘴瘾,或是把不相干的过路女子打趣一番,也算是自娱自乐。漫长的冬季,日子寂寞得无法打发,有女人的人家还好过,大多是娶不起媳妇的光棍汉,日月实在难熬,便有村里好事的组织者拎条袋子,挨家挨户收一碗半升玉米,凑了一口袋作为工资,请鼓儿哼来唱一回。说鼓儿哼的叫李华亭,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瘦老头,他便在傍晚被领进村来,夜里在村中央选块平地,鼓架子一支,手里两块铁板叮叮当当,鼓声一响,李华亭清清嗓子,哼将起来:“嗬,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四十八板也打啦,你们众位稳坐书场,听我这破喉咙,哑嗓子,说词不清,道词不明,相送一回呀——咚咚,咚不咚隆咚——说的是一个大姐本姓白,一下子白得说不上来呀,咚咚——”李华亭唱过《杨家将》《小八义》《烈火金刚》等曲目,把人们听得如醉如痴。有时候,唱到小半夜时分,妇女儿童们耐不住瞌睡提早离场了,几个光棍汉便撺掇着,让唱一个骚的,即色情的。李华亭好为难,推托不唱,众光棍不依,只得唱了一段《十八摸》,还没有唱到紧要处,有一个想入党的积极分子报告了大队支书,支书赶来训了李华亭一顿,还没收了他的“工资”——那口袋包谷。李华亭的老脸气得青茄子一样。不过,他的生意出奇的好,一个冬天几乎不得闲。人们听说李华亭来唱鼓儿哼,早早吃了晚饭,搬了椅子,赶到书场上,等候他开唱,有的人家还请来了七大姑八大姨听戏。干瘦老头儿李华亭,可是个吃香的人物。
[售货员]站在乡里供销社柜台前卖货也是让人羡煞的好职业,那些售货员常常冷着脸子,对人爱理不理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要买什么东西,往往遭到她的抢白,受她的气。村里孙老七去供销社买点冰糖,就受了一肚子的气,他站在柜台外喊:“称冰糖,称冰糖。”连喊了三四声,售货员正在和几个女人说体己话,根本不理他,孙老七大了声音,喊:“称冰糖。”售货员斜他一眼,说:“叫,叫,叫魂哩,恁大声干啥哩?”孙老七说:“我说了四五遍你不吭,我还当你听不见呢。”售货员说:“去去去。烦人,站一边去。”孙老七说:“你啥态度呀?”售货员恼了,眼珠子瞪得要蹦出来:“你说啥态度!你说啥态度!你态度好,咋不叫你来当售货员哩?”孙老七息事宁人:“好好好,怨我怨我。你给我称点冰糖,我老婆当药引子哩。”售货员说:“没有。”孙老七指着说:“那不是嘛。”“不卖。”“凭啥不卖?”“就不想卖,咋了?不卖给你,你还能蹦蹦日天?”孙老七一脑袋火星子往上冒,还是忍着气说:“你行行好,你看我这胡子一大把啦。”售货员说:“胡子咋了?想倚老卖老哩?你有胡子,谁没有胡子?我们的胡子和你长得不一个地方。”孙老七骂了一句骚娘们,这一下不得了啦,柜台里三四个售货员一起跳出来,叉着肥腰,伶牙俐齿,荤的素的一齐上,一起大骂孙老七,把孙老七气得一脑袋白烟,拳头攥了又攥。他还不敢得罪这几个娘们儿,得罪了,以后上哪儿买东西呀?只是回家来睡了两天闷觉。女售货员走起路来鹅一样高傲,目不斜视,看见庄稼人跟没看见一样,说话恶声恶气,人们见了却得赔笑脸,因为人家干了这一份光彩职业,你惹不起啊。
[炊事员]炊事员牛,是因为人家掌握着盛饭和打菜的大权力,宁得罪科长,不得罪老炊,得罪科长不过弄双小鞋穿,穿得脚丫子疼,得罪老炊你可惨了,让你有苦难言,整治你不费人家一枪一刀,只把勺子歪一歪,你就完蛋吧你。你从打饭的小窗递进去两角菜票、一张饭票,他看人说话,也不答言,舀一勺饭,盛一勺菜,看似都差不多,但到了你的碗里和到了别人碗里差别可就大了,人家碗里会有几片肥肉,你碗里却是萝卜青菜,看得你怒火攻心,却又发火不得,关键的技巧在于人家的手腕,让你看不出来的随便一抖,活便做成了。剩下你大眼瞪小眼,干气无办法。要想在吃上不吃亏,那没办法,只有去巴结,别无良方。
[拖拉机手]拖拉机手之所以吃香,是因为人家掌握着机械化,每到一村耕地,都有队长、会计屁股后跟着,笑眯眯地让烟,赔小心,说好话,一日三餐都能见着油星子。“拖拉机来犁地,大小干部过节气”,拖拉机手不趾高气扬,还能轮到谁趾高气扬?
这些曾经灿烂过的职业早已灿烂不再,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想笑,笑那个可怜的时代和那些曾经自命不凡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