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熏熏的南风一吹,在囤里沉睡了一个冬天的种子们便开始蠢蠢欲动。
蚕豆最为矜持,它的矜持不像当下的时髦女郎,特意为了引人注目而故作矜持,它自有矜持的理由。因为在所有豆类作物中,它的个头最大,生得也端庄,两端微凸,中部微凹,具有标准的“三围”。花朵也迷人,味道也适口。
当年鲁迅看完社戏,在夜晚的船上吃了烧熟的豆,双颊生香,几十年都不曾忘却。
赭红的豇豆是蚕豆的胞弟,形状和味道十分相似,因为是弟,个头小了许多。黄爽爽的黄豆长相也很精致,最小巧的数圆滚滚的绿豆。玉米不归入豆类家族,因为它长相与豆们大相径庭,它酷似斧,金黄的斧背向下渐窄渐薄,菱形的斧刃处色发白,这地方是玉米的脐带,是长出胚芽的生命之阀。最有文化的是芝麻,它的结构最为复杂,果实长成小小“心”形并且队列整齐地藏在“蒴”里,单从它拗口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才学之高,普通的豆类果实不过叫“荚”、“角”、“穗”,它却叫做“蒴”,相信侍弄它的农民十之七八写不出它。
也难怪,普通豆类果实,仅仅含淀粉,它的果实成分却是香喷喷的“油”。享用它,工序也十分复杂,要比享用其他农作物多费几倍气力。芝麻熟了,一棵一棵割下,捆好,架在向阳通风的地方整齐地码好,晾干,然后倒提起来,用棍子轻轻敲击,使蒴张开嘴,松开牙,金黄的芝麻才像小雨一样“哗哗哗”地落下,簸净晾干,送到榨油房里,在铁锅里炒得三四分熟,才在榨油机沉重的挤压下流出香味浓烈的香油。
我们老家有一处叫作张林的地方,出产的芝麻油人称“十里香”。在饭碗里滴上一滴,那香味会让十步以外的人流出口水,古老的小镇长期被浓郁的油香熏染,空气里也蕴了浓浓油香,整个小镇都香喷喷的。你随便在土墙上抠下一片土,捡起一角瓦,闻一闻,里面也隐隐透出油香,老油坊打油的日子,整条老街都浓香扑鼻。“十里香”的芝麻与众不同,这种芝麻粒小小的,“心”尖有些歪,人称“歪嘴金芝麻”,调以古泉之水,才能榨出异香的名产来。
种子们该下地了,松软的土地一马平川,犁耙趟得平了,留下一纹纹细小的泥浪,像是母亲肚腹上的妊娠纹,黄牛响着铃铛,一架木耧均匀地摇,种子们挨挨挤挤滑下耧脚,躺在温暖湿润的土地里,蚕豆和玉米籽粒太大,只好人工点种,点种需两人合作,持锄的人用锄尖在地上一掠一掠,挖下一个个小穴,丢籽的人眼疾手快,把籽粒准确地丢进去,盖上土。一场春雨之后,赶明儿你去看,一个个细细的嫩芽已经破土而出了,这些鹅黄的小生命探头探脑地拱出地面,好奇地打量着崭新的春天,把土也拱得裂了口子,它们勾着脑袋,脑袋上还顶着空了的豆壳,一行行,一列列,绿格稿纸一样铺展在田野上。
农谚云:掏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五月的庄稼正扬花,干旱有利于孕育,六月高温多雨,最适于果实灌浆,秋天的收成全在这一个月搞定。我戴了笠,荷了锄,天天去看望我亲爱的豆们、玉米们和芝麻们。田野里绿涛翻滚,生机勃勃,庄稼们都在欢乐地成长着,玉米怀孕了,身子有些重,头上的穗子红扑扑的,豆们快活地蹿着疯着,柔长的茎蔓如长袖舞动,与它的姊妹们互相缠绕纠结,头上冒出一串串粉色的小花。触须一样细长的豆荚一蓬又一蓬,文化的芝麻显不出一点儿轻狂,细细的蒴从腋下生出来,身姿像是古代武将们使用的冷兵器——锏。淡紫色的蚕豆花热烈而艳丽,豆荚一层一层,很肥厚,颇有乃母之风。我看它们笑,它们看我笑,我鼓励它们:伙计们,好好长吧,秋天,你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咱们一起庆贺丰收吧。
天天看望我的庄稼成了我每日的功课,我和它们说话,向它们问好,它们乖乖地听着,听到高兴处,就翻转了叶子,为我鼓掌。我逗它们玩耍,它们也欣然地回应。模样很调皮,我抚摸豆们细细的豆荚,抚摸玉米出生不久的幼穗儿,玉米怕我摸坏了它的孩子,便用长叶边缘细细的小齿在我臂上拉了一下,拉出了几条白痕,竟然从白痕里流出了绿色的汁液,这是我的血吗?怎么变成了绿色?不痛,只有麻酥酥的痒。我呼出的气体,也不再有人体的浊气,闻起来也是植物的味道,我枕着手臂躺在田埂上,身上好像长出了豆的叶子,长腿的蚱蜢在叶子上跳,蝈蝈在身子上游走着唱歌,我的心里纯净得很,一丝人间的杂念也没有,我感觉自己就是地里一棵庄稼。和豆、玉米、芝麻没有什么两样。
已是阴历六月,该是多雨的季节了,遍地的庄稼层层叠叠,高低错落,长成了墨绿的海洋。黄豆、豇豆、绿豆一尺多高,罩严了每一寸地面,玉米、芝麻五尺来高,等同一个人的高度,钻进密不透风的庄稼林中,有进入大森林的感觉。个头最高的红高粱,演绎过山东高密爱情故事的红高粱,因为产量过低,近些年已经很少在田野里看见它挺秀的身影了。
热烈的阳光蒸腾着,庄稼们体内的水分都化作气体向天空飘升。每棵作物的根须都在地下缠绕着,吮吸土地里的水分,玉米仗着它根粗须茂,吸取的最多,绿豆、黄豆不得已,在自己细小的根须上加装上根瘤,把水分积存起来,芝麻也展着劲伸长根须。地表的水分很快被吸干了,地表深层的水分也很快被吸干了,田土失了水,像人失了血,裂开了一个个小口子,庄稼的叶脉也不再青碧如玉,变得干枯了。为了果实的生长,叶子们只好挤干了自己的营养,一片片老叶如同经年的春联,颜色褪尽,成了憔悴的破纸片。我从田野里读到了一个“渴”字,渴呀渴呀,我舔了舔嘴唇,嘴唇也干裂了。
我和庄稼们一样心焦如焚。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墨绿色已经变成了枯黄。
我朝它们的根上撒了一泡尿,湿痕很快就消失了,我从村里挑来一担水,用瓢舀了,一抖手腕,“哗——”一瓢白亮亮的水呈一个扇面泼洒在庄稼上,只不过冲掉了枝叶上的一些浮尘。我把塑胶管引入三里外的水塘,喷灌机摇着臂洒下一阵大半径的人工雨。水塘里的水很快被抽干了,可庄稼只是青绿了一晌,我已经把个人的能量发挥到极大,能施惠于庄稼的却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在我面对亲爱的庄稼无计可施的当口,我为我以前不知天高地厚高喊过“人定胜天”的狂言感到羞愧,我喊“人定胜天”就和豆们喊“豆能胜人”一样可笑。
“天啊,下些雨吧!”刚叫出这一声,我忽然惊呆了,这音调多么熟悉啊,我曾在字正腔圆的戏剧里听到过,曾经在层层叠叠的历史中听到过,难道今天,我也要加入这无助的合唱吗?不同的是,戏曲中历史中的这声呼喊,是祈求,是诉告,是无奈,是不平,是责问。而我这一声呼喊,并没有什么冤屈要诉达天庭,我不过向天上的白云传递一个讯息,别那么优哉游哉地浮游在空中啦,关注一下地上焦渴的枯黄吧。
可以肯定,云并没有听到我细小的声音,即使听到了也会无动于衷,因为它那么高。肯定是大自然有自己的神经,有自己的感知系统,它感知到了。
于是,棉絮一样的白云野马一般地向南方的天空奔跑。“云行南,雨潺潺;云行东,雨无踪。”天空暗下来了,成堆成堆的云里金蛇狂舞,一阵凉风吹过,细密的雨线斜织成一张罗网,铺天盖地罩将下来,很快淋湿了我和我的庄稼。我脱了衣服,赤裸着脊梁,在田埂上忘情地奔跑,一只手扬着上衣,像是在挥舞着一面旗帜,就像运动健儿们夺冠后举着国旗绕场奔跑一样,雨从头发上流入眼睛,流进嘴巴,顺着下巴流在肚腹上,在光滑的肌肤上汇成小溪。庄稼也和我一样忘情,它们激动地抖动着枝叶,和我挥舞上衣一样,它们也兴奋地叫喊着,声音淹没在漫天雨声中,我听不见它们叫喊些什么,但我知道它们此刻喊的是:感恩大自然,感恩大自然!
今夜,我将和我的庄稼们一样,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