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雪母亲家的老宅在沿岸临水的那一排。站在门外,也能感受到宅子里古朴文雅的气韵扑面而来。
据说,母亲祖上是书香门第,到了民国年间,战乱纷飞,老太爷被抓去当了壮丁,此后就断了书香之路。到了燃雪外公这一辈,为了谋生计,做起了纺织染布的小生意。燃雪母亲走上艺术这条路,估计是外公期盼着她能重新拾起这书香门第的名声吧。
推开门走进去,大厅内安静寂然。家宅久空,没有人气,带着点落魄。一幅黑色的楹联刻在门牌的两根柱子上,家族的殷殷教诲却蒙上了灰尘。
燃雪母亲的表姐住得不远,隔段时间会过来打理。燃雪从墓地下山后,从表姨那取了钥匙和被褥安顿好了住所。眼看时间太晚不方便再去叨扰表姨,于是燃雪睡床,梁昭暮睡地板。好在表姨担心夜里凉多给了一床被子,再用两人的衣物在地板上厚厚的铺垫着,梁昭暮也可以将就着睡一晚上。
夜更深更静了,格子窗外挂着一弯缺了一半的月亮。
梁昭暮背对着燃雪侧卧在地铺上,月光笼罩着他安恬的熟睡着。燃雪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意,她轻轻地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梁昭暮的身上。他修长的背影上洒了一层朦胧的白光,伸手可触,又似乎遥不可及。燃雪伸出手,隔着月光,轻轻拂过他近在咫尺的背影,千言万语在心中翻涌。
每次,我都以破烂不堪的面目出现在你面前,而你每次都能把我丢失的尊严捡回来。
谢谢你,梁昭暮,我在心里认真的呼唤你的名字,听见了吗?
......
次日清晨,天光微亮,燃雪早早地就醒了。买完早餐,她特意拐去另一条街,买了两个手机充电器,一个给梁昭暮,一个留着自己用。她的手机已经自然关机超过两天了,现在有了想要联系的人,手机的用途对她来说才显得很有必要。
格子窗外浮云流动,阳光慵懒的洒在木地板上,是个晴天。
燃雪在楼下忙活了半天,梁昭暮才迟迟睁开眼睛,迷瞪瞪地望着四周痕迹斑斑的白墙,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抬眼一看床铺整洁干净,那是燃雪存在过的痕迹,少年朦胧中嘴角露出笑意。
见阳光已经近了午时梁昭暮还未起,燃雪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房间地板上,梁昭暮愣愣地坐在被窝里,阳光照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少年棱角分明的脸此刻略微有些浮肿,变得圆圆的,很是可爱。梁昭暮下意识的腼腆地对她笑着,双手急忙压着自己的乱发。燃雪低垂着眼眸也笑了笑,递给他一个充电器,声音有些羞涩:“拿去给手机充电吧,穿好衣服下楼来吃饭。”
梁昭暮下楼时,被眼前的景象吃了一惊。灰尘仆仆地老宅,在一夜间焕然一新。桌椅板凳,楹联甚至栏杆扶手都被擦得锃亮,整个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厅堂前的四角方桌上摆着正在冒热气的饭菜,水乡的特色醋鱼、杨梅丸子还有几个爽口的素菜。燃雪闻声,拿着碗筷从后厅走出来,温柔的笑着说:“坐下吃饭吧。”
上午收拾完屋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时,燃雪听见离宅院不远的拱桥边,有吆喝卖鱼的小贩。热情的吆喝声加上活蹦乱跳的鱼,燃雪看着高兴,就买了。隔几步不远,挑着自己栽种的新鲜时蔬的老婆婆也招呼燃雪:“姑娘,买蔬菜吗?自己家种的,今天早上才摘来的,还有露水呢!”婆婆淳朴的笑容,燃雪一高兴又买了。肉是表姨家拿来的,表姨留她吃午饭,她不肯,于是表姨愣是塞了块新鲜的肉在她怀里才肯罢休。
水乡除了昨晚几个小痞子是个意外之外,多数人都是热情淳朴的。热情淳朴还有几个与之相匹配的词,认死理,守旧。燃雪的外公、外婆就是在那个开化程度不高的年代,又恰逢生在这个守旧的小地方,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含羞悲愤而死。
当一切都过去了的时候,水乡的人欢迎燃雪,燃雪也依旧爱着水乡。
“吃得惯吗?”燃雪用筷子拨着碗里的米粒,试探着问。
“吃得惯,我老家就是水乡的,这些菜比我小时候吃的味道还好。”梁昭暮嘴里塞得鼓鼓的,一脸满足的看着燃雪。
不瞒你说,梁昭暮就是肚子被饿醒的。前天夜里思虑过度,胡乱的倒在床上睡了一夜还险些感冒。又连着在水乡折腾了一天,能量早就耗光了。昨晚上有燃雪在身边,他沾着枕头就安稳的睡着了。直到肚子咕噜咕噜的发出强烈的抗议,他才捂着瘪瘪的肚子醒来。
燃雪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嗯?你老家是水乡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噢,我爷爷去世之后我们就没来过了,只有堂叔伯还在水乡,他们也不住这一带了,你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梁通发迹之后,整个家族的人都跟着沾光。几个堂兄弟或是做点小生意,或是当个地方小官,总之都过得不错。早就搬离了老区这一带,住进了水乡另一处临水而建的别墅区。
“哦。”燃雪明白了。
梁昭暮迟疑了一会,还是问了:“那你怎么会来水乡啊?”
“昨天是我妈的忌日,我来看她。”燃雪的眼眸黯淡了些。
梁昭暮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但是猜对了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梁昭暮看着燃雪埋下的头顿了顿,继续问:“那这里是谁家啊?”
“这是我外公外婆家,他们也都去世了,我偶尔会过来住。”燃雪平静的回答着。
梁昭暮不再问了,继续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胃口却没有刚刚那么好了。
吃过午饭,梁昭暮的手机也充好了电。放在楼上的手机里已经有十几个未接来电,和几十条未读的微信。
未接来电人员分别是:老爸、老妈、堂叔。
微信内容大致为:梁昭暮你一晚上去哪了?手机也关机,出了什么事?你要急死家长吗?梁昭暮深知自己这回捅了娄子,但是捅都捅了能怎么办呢?
梁昭暮先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却得知他们在香格里拉根本无心游玩,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返程。
半个小时后,堂叔的车开在门外等候。
燃雪把梁昭暮送到门口:“快去你堂叔家吧,别让你爸妈着急。”
“那你什么时候回W城?我等你一起。”
“不用,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你先回去。”
梁昭暮表情明显有些落寞。燃雪笑了笑,安慰说:“有事电话联系,我的手机现在有电了。”燃雪举着手机在梁昭暮眼前晃了晃,似乎在请他确认。
梁昭暮拖着缓慢的脚步上了车,堂叔摇下车玻璃,探头和燃雪对视了一眼。扯着嘴角对燃雪笑了笑,燃雪也礼貌的冲他笑了笑,又很快把视线落在梁昭暮的身上。
燃雪未瞧见堂叔看到她那张脸之后,脸上凝滞的疑云。
梁昭暮的堂叔结婚早,家里的孩子也都比他大几岁。哥哥姐姐没有上大学,跟着自己的父亲在水乡做点小生意谋生。
哥哥姐姐们,从小就在自己父亲花式夸梁昭暮的熏陶教育下长大的。听说他是个钢琴天才,今天一见竟然连长相都如此优越,全都围着他要他表演。婶婶深知自己这一家,蒙慧梁通堂哥,对这个难得来一趟老家的城里侄儿更是礼待有佳。
堂叔避开了他们的热闹,走到小花园给梁通打了个电话,极尊敬的语气:“通哥,暮暮已经接到家里了,你放心,明天我就开车送他回去。”
堂叔瞥了一眼身后,玻璃门紧闭,确认里面听不见任何声音之后,语气有些犹豫的说:“通哥,还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
梁通:“什么事?你说。”
“罗馨姐家的老宅在急着出售。”
有一年暑假,梁通带着几个堂弟在水乡的街头游玩,遇见了罗馨正好推着一车布匹去送货。梁通和弟弟们瞧见了全都过去帮忙。罗馨一高兴,就把货钱拿出来给弟弟们买了汽水和冰棍,堂弟对这个长得漂亮的罗馨姐可是印象很深刻。后来梁通家也搬来了水乡城区,两家住的不远就时常走动。当年,就连双方的父母都认为他们两个会成为一对。
梁通一瞬间收了笑,蹙着眉头,看了一眼正在买纪念品的妻子和岳父,掩着听筒转过身去继续说:“谁在卖?”
“听罗馨的表姐说是她女儿在卖,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今天我是从她家接到的暮暮,暮暮昨天应该是和罗馨的女儿在一起。我看见了她的脸,和罗馨姐……长得很像,我不会认错的。”
“好的,我知道了。不管他们出价多少,都要买下来,越快越好。”
“等一下,她女儿叫什么名字?”梁通顿了顿,继续问。
“燃雪,听罗馨的表姐一直叫她雪儿。”
梁通心头一揪,眼睛红了,一瞬间天旋地转。
正值寒冬,窗柩上凝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凌,室内一派暖意。罗馨坐在他们刚刚租来的一居室的沙发上,温柔的抚摸着肚子,用脚踢了踢正在给她剥橘子的梁通:“梁通,我的孩子出生了,你给她取个名字呗。”
梁通愣了愣,不解的问:“为什么我来取?”
燃超端着一盘热乎乎的饺子出来,急忙接过话:“当然是你来取,以后这就是你儿媳妇,你来取正合适。”
梁通侧过头去看向窗外,正飘着洁白纷飞的雪花,笑了笑说:“那就叫雪儿吧。”
……
电话里久久没有说话声,只有沉重地呼吸声传过来,堂叔小心的询问:“通哥,通哥?你在听吗?”
梁通回过神来,喉咙卡着什么似的,很痛,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噢……你今天就打电话过去,宅子你出面买下来,钱我打给你。”
“好的,哥,我这就去办,不会泄露你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