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是临近W城的一座江南小城,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距离,从W城坐早班车出发下午也就可以到了。
水乡的冬季和别处不同,门前小河流淌,山后郁郁葱葱,安安静静又充满了希望。
燃雪一到水乡就去了已逝母亲的墓地,今天是她母亲的忌日,就在她生日的前三天。
燃雪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回来祭奠她,然后在水乡住上几日,赶在大巴停运前回W城过年。今年她不打算回W城过年了,一来确实对父亲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二来,她需要在一个月内筹集二十万。不偷不抢不犯法的事,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母亲老家那座由她继承过来的宅子。
母亲的墓地就在离老宅不远的后山腰上。当年燃雪的母亲死的不光彩,这件事在水乡传开了,没有人愿意舍块去处给她安身,后来外公在伤心欲绝之时把自己谋得的一块地先给了女儿用。小地方的人去世了都会选择葬在生前选中的那块地里,才能安心的长眠于此。
从墓园往下望,一条清寒动人的小河正从水乡青瓦白墙的房子前蜿蜒而过。那是燃雪母亲从小到大玩耍的地方,魂归故里,不仅是用来安慰死者的,有时候反而是为了让活着的人心里能好受些。
燃雪的母亲和外公外婆合葬在同一处,外公外婆在女儿自杀去世后不久,因伤心过度而又双双离世。当年事发突然,就在还没来得及立碑的新坟旁边,又匆匆刨了两个坑将他们放进去,说是好做个伴。
那一年再回想起来,燃雪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漆黑。黑色的送葬服、黑色的雨伞、黑色的下雨天……
燃雪跪在被冻结的土地上,伸手去触摸着墓碑上母亲那方小小的黑白遗照。指尖冰凉,眼角不自觉地淌出了滚烫的眼泪,母亲的笑脸就在燃雪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怎么抓也抓不住。那一刻,再也抑制不住从心里爆发出来的思念,燃雪放声痛哭起来,空寂的荒山里,那悲切的哭声却在凉薄的空气中消弭。
许久,燃雪才停止哭声,白皙的脸颊上残留着明显的泪痕,本就瘦弱的她此刻已经薄到仿佛被风一吹就要飘走一样。冬日傍晚,山上凉风四起。燃雪跪的太久下肢都已经僵直了,勉强扶着大提琴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她望了一眼掩映在山水之间的小城,缓缓地走下山去了。
梁昭暮到水乡时天色尚早,期间他试图拨打燃雪的手机,却是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数十番尝试过后,他自己的手机也没电了,就只能在这街头巷尾来回晃荡,碰碰运气。水乡虽小,要是都走上一遍,也是需要些时间的。
天色渐暗,小河两岸灯光渐次亮了起来。微风一阵吹来,水乡独具一格的老派建筑静静的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犹如一幅灵动的水墨画。
晚上,街头的游客多了起来。水乡虽是一座小城,却是个名副其实的盛名在外的江南美地,尤其是外国游客,时常能够在这样逼仄的小街小巷里遇见。
梁昭暮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寻了个茶楼,随意点了些茶点打算先填饱肚子。茶楼食客较多,一楼的桌子基本上都坐满了,其他桌的食客们都在悠然自如的喝茶聊天,好生愉快。
梁昭暮图清净,直接上了二楼。旁观四周,从二楼俯瞰直下是一个小广场。这是整个水乡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天气好的夜晚会有街头艺人在此演出,听说一晚上的收入相当可观,不过也只是听说而已。
梁昭暮坐在二楼临街的位置,空旷的视野将整个水乡的夜景尽收眼底。整条街的建筑都保留着民国时期的风格,白色的马头墙,小青砖,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投射出柔和的光线。薄雾缠绕的光影下,这座静谧安详的小城,犹如一位侧卧在山水之间的美人。
儿子还是孝顺的,估摸着时间,爸妈差不多已经休整好了正在吃晚餐。梁昭暮掐着时间给梁妈打了个电话,好不容易躲过了父亲劈头盖脸的怒骂,母亲便不忍心再责备什么。只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安全,别着凉”之类的话。梁昭暮也暖心安慰:“妈妈你们陪着外公好好玩,多拍点照片,吃好玩好,别惦记我。”
挂了电话,梁昭暮端起手边的一杯绿茶细细品尝,这泉水泡出来的茶出乎意料的醇爽甘甜。再拿起一块青瓷小蝶里的绿豆糕,浅尝一口,清香润泽的滋味在舌尖慢慢化开。水乡温柔的夜色让少年的心情再次平静下来。
楼下小广场上,人流渐渐聚集,楼上食客闻声也略有骚动,纷纷趴在二楼看台的栏杆处看热闹。许是街头艺人开始出来演出了,梁昭暮恰好坐在视角最佳坐席,只需略略探出身子,楼下街景便能一览无余。
广场正中央,一位女子背对着茶楼的方向坐着。那女子披散在腰间的黑发如瀑,衣着素净,头上戴着一盏水墨青衣面具。尽管遮住了脸,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掩盖不了她清冷似雪的气质。女子怀里抱着大提琴,边缘有些磨旧发白的紫绒色琴盒在她面前摊开,这是街头艺人接受“赏钱”的方式。
梁昭暮心头一动,在桌上丢下两张面值最大的纸币,快步下了楼小跑至小广场。广场上已经围了一圈人,其中不乏蓝眼睛白皮肤的老外。梁昭暮知道面具背后的女子就是他要找的人,他伫立在围观群众之间,在女子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静默的注视着她。
女子手中的大提琴低沉悠扬的声音,缓缓传入耳畔,梁昭暮敏锐的辨认出那是久石让的《Mother》,深沉的思念在琴音中黯然流转。只消听上一句,就令人怅然落泪。
河面上湿湿的空气吹在梁昭暮的脸上,冰冰凉凉的。这琴音让他想起了,第一次在燃雪家看见的那个黑白相框里和燃雪长得很像的女人。照片里她的笑容很美,应该是一位温柔的母亲。
此刻,再看看眼前的这个女子,身影更显单薄孤寂,仿如一尊漂亮的白色雕像静坐着,没有温度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