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十年前,还是高中生的我有幸欣赏了俞振飞、刘斌昆、童芷苓三位艺术大师联袂主演的《金玉奴》。那时俞老近八旬,但他扮演的青年书生莫嵇依然风流倜傥、神采飞扬。其中有一场“喝豆汁”的戏可说是精彩绝伦。莫嵇饥肠辘辘,忙不迭地将金玉奴手中的一碗豆汁抢夺过来,一饮而尽,随后用手指刮着碗边,再把手指上残留的豆汁吸干,紧接着,又伸长舌头,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俞老通过一系列出神入化的表演,把这个落魄江湖的书生刻画得惟妙惟肖。虽然,那时候京剧于我还很陌生,但京剧的博大精深与辉煌灿烂一下子把我吸引住了,我沉醉于那清丽明快的唱腔、婀娜多姿的身段,以及细致入微的表演。
后来,我家搬迁至淮海西路的一幢公寓,不想竟与俞老比邻而居。那时碰巧又看了俞老的另一出戏:《太白醉写》。“忽忆前生事不遥,我虽是谪仙人端不会偷桃。”《太白醉写》是俞振飞先生晚年最钟爱的剧目,也最能体现他那玉树临风的表演风格,印象最深的是,舞台上高力士磨墨完毕,俞老饰演的李白左手端带,右手扬袖,款款迈向书案,满面春风,真有股飘飘欲仙的味道,接着便是醉写《清平乐》词。写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时,笔走龙蛇,没有丝毫迟疑;写第二首,念到“借问汉宫谁得似”时,李白冲着杨贵妃狂笑一声,而当他发现高力士竟偷偷窥视时,顺手用毛笔笔尖往高力士鼻子狠狠一戳,“你这个奴才也懂这个”,这下,弄得这位大太监窘迫不已;最终,索性躺倒在地,逼迫高力士为他脱靴,看这出戏的感觉如同张岱《陶庵梦忆》所言,“恨不得以法锦包裹,传之不朽。又尝比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之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消受,令人珍惜之不尽也。”至此,观众也发出会心的微笑。
再过了几年,因程十发先生的缘故,得以与俞振飞先生相识。发老酷嗜昆曲,兴致所至时,常常会忍不住高唱一曲“大江东去浪千叠……”上世纪五十年代,他看了俞振飞《独占花魁》后激动不已:“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卖油郎,演得神形兼备。”由此,俞老的戏他几乎每出必看,彼此成为挚友。俞老九十大寿邀诸友小酌,赴宴者均携带礼物以示祝贺,唯独程先生空手而至。众人有些迷惑不解,程先生似乎看穿了大家的心思,说:“俞老乃京昆泰斗,如果就这样送一幅给他的话,未免太一般了。今天我要送俞老一份特别的礼物:和俞老合作一幅画。”话音刚落,大家拍手叫绝。俞老早年师从陆廉夫、冯超然习画,后又得张大壮指点,自然也是调研丹青的高手。于是,大家伙忙着铺好宣纸,俞老开笔,只见他寥寥数笔,一株飘香的幽兰跃然纸上,简括冼练,十分老到。随后程先生不假思索,在兰花上方画了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并题“蝶恋花”。程先生说:“我毕生喜欢昆曲,昆曲犹如兰花,我就好比那只蝴蝶,将永远恋着昆曲这朵清香四溢的幽兰。”一席话令四座皆叹,掌声响起。
正是打着发老这面大旗,我才有机会和俞振飞先生亲近,并不时当面请益。而俞老也全无大师架子,对我这个鲁莽后生有问必答。
人们常说,俞振飞先生在舞台上一个身段,一个眼神,一颦一笑,都有一种独特的神韵,充满着浓浓的书卷气,超凡脱俗,如在《跪池》这出昆曲有名的“惧内”戏中,俞老没有脸谱化地去表现“惧内”,而是将那种“怕”升华成“爱之愈深,惧之愈切”的双重情绪,既风趣又典雅。俞老告诉我,艺术这玩意儿是要靠“熏”的,他说,父亲在他五十多岁时才有了他这个宝贝儿子,但出生不久,母亲就去世了,父亲舍不得把这根独苗交给他人,执意自己来照看。每当他晚上啼哭时,父亲便一面轻轻拍打,一面哼起了昆曲,而反复咏唱的就是《邯郸记·三醉》中那支《红绣鞋》。所以,俞振飞六岁就能将那支《红绣鞋》唱得丝毫不差。稍长,除了读“四书五经”外,父亲还让他学习书法,而且要从“北碑”入手,从《张迁碑》《礼器碑》,到《张猛龙碑》《龙门造像二十品》等,他都一一临写,但倒偏偏喜欢帖,尤其是董其昌、赵孟那秀丽飘逸的行书,这或许和他与生俱来的艺术家浪漫气息有关。到了十四岁,俞振飞拜陆廉夫为师学画,后又拜在冯超然门下。俞粟庐一度还想让儿子走职业画家的路子。而冯超然确实也发现俞振飞能妙悟丹青,但他认为俞氏演剧天赋更高,“粟庐先生嘱我教振飞学画,我应不负重托,但我以振飞天赋而论,若从事演剧事业,无疑将成为第一流之演员。”俞振飞的《千忠戮·惨目》有这样几句唱词:“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历尽了渺渺程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听到“历经了渺渺程途”,便会联想起这位艺术家发愤苦学的刻苦精神。也是有了这样的文化积累,使得俞振飞的表演就如同国画一般,体现出线条、气韵和意境的三位一体,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唯美境界,成为京昆舞台上的神品、妙品、逸品。俞振飞先生一生引以为自豪的是与梅兰芳和程砚秋两位艺术大师水乳交融的合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我和你手相携,行并肩……是哪处曾相见?”一曲《游园惊梦》订下了俞振飞与梅兰芳、程砚秋的终身之交。先说程砚秋。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俞振飞以票友身份和程砚秋合唱《游园惊梦》大获成功,罗瘿公称俞、程合作乃“绛树双声”,使他“感日月合璧之快”,这让程砚秋大为兴奋。而当时他正致力于排演一些新编的才子佳子戏,这样小生的位置就相当重要,但又苦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于是就把目光投向了俞振飞。但俞粟庐认为“皮黄”毕竟属于“乱弹”,只有“雅部”的昆剧才可称得上真正的艺术,坚决不允。直到父亲去世后,俞振飞才在程砚秋的力劝下正式“下海”。后来也的确证明,俞振飞的加盟对程砚秋的艺术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俞振飞将昆剧小生的书卷气,以及优美细腻的身段和表演融化到了京剧之中。
说来也巧,俞振飞和梅兰芳首度合作,唱的也是《游园惊梦》,那是一九三三年的事。那时,梅兰芳早已是名震四海的名角儿了,而俞振飞的身份仍是“票友”。但梅先生纡尊降贵、虚心讨教,还向俞振飞学了多折昆曲。那次演出,俞振飞开始时免不了有些紧张和顾虑,但梅先生出神入化的表演很快消除了俞振飞的陌生感。抗战胜利,蓄须明志告别舞台八年的梅兰芳准备重出江湖。但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居然连“叭叭调”也唱不下去了,为此忧心忡忡。于是俞振飞鼓励他试试唱唱昆曲。在俞振飞的吹奏下,梅兰芳唱了一曲《游园惊梦》,果然婉转甜润、毫无破绽,两人都为此兴奋不已,当即决定贴演《游园惊梦》以及《琴挑》《断桥》《奇双会》等。结果,那天的演出大为轰动,梅、俞两位大师也许不会想到,那天的《游园惊梦》也打动了观众席上一位少年的心,并且在他的灵魂中植入了一颗艺术的种子。日后,他成为一代文学大师,还以《游园惊梦》为题创作了一篇传世佳作,晚年更是成为“昆曲义工”,制作了全本《牡丹亭》,并为昆曲的弘扬与发展四处奔走,那个人便是白先勇。当然,这是后话。
有意思的是,从一九三三年梅、俞结缘开始,一直到一九六一年梅兰芳谢世,前后二十八年间,他们首次演出的是《游园惊梦》,最后一次合作竟也是《游园惊梦》,那是一九五五年,他们又拍摄了同名昆曲电影。晚年的俞振飞常常感叹自己和梅先生那丝丝入扣、水乳交融的表演。他还特别提到《惊梦》“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两句唱词里,有杜、柳两人“合扇”的动作(即两个人表演同样的动作),“当我右手拈他左腕,向左右而指,脚底下左右移步的时候,每次我都感觉到他有一种灵敏的反应,能够在一瞬间区别‘合扇’对方身上每个部位的感觉,极迅速地调整自己身上的劲头与之相适应。”
除《游园惊梦》外,梅、俞二人的《断桥》也堪称千古绝唱:其中有一场戏,就是许仙跪倒在白娘子面前请求原谅时,白娘子既气又爱,叫了一声“冤家呀”。有次演出时,俞振飞跪得离梅兰芳近了些,结果梅先生一指,竟戳到俞的额头,俞冷不防往后一仰,梅见状赶紧双手向前搀扶,但感许仙实在太过负心,还是应该不予理睬,便又轻轻一推。就这样,一戳,一仰,一扶,一推,一气呵成,细腻传神地传达了许仙、白素贞小两口的浓浓爱意。后来的演员,但凡是要演《断桥》,都是照着这个路子演的。因此,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曾动情地说:“俞腔的优点,是比较细腻生动清晰悦耳。如果配上优美的动作和表情,会有说不出的和谐和舒适。”
在俞振飞先生晚年,我曾两次和他做简短采访。一次是为东亚运动会募款,那天他清唱了一段《春闺门》。为了怕记不住词,还特意将唱词抄在一张纸上,由李蔷华老师给他拿着,他还不无风趣地用苏州话说:“弗好意思,年纪实在忒大了,唱昆曲么,呒拨问题,因为是童子功;唱京剧么,稍微要推板点。”还有一次是《星期戏曲广播会》两百期纪念演出,大轴便是俞振飞和张君秋清唱《贩马记》“写状”一段,这出戏两位大师不知已演过多少回,但演出前他们不断排练,直至满意为止。要知道,那时候前辈京昆艺术大师大多魂归道山,俞、张二人堪称鲁殿灵光、仅存硕果,所以即便是清唱,观众也有着极大的期待。当我和程老先生搀扶着俞振飞、张君秋上台时,场子里简直炸开了锅。虽然两位老人已是耄耋之年,但仍中气十足,而且越唱越来劲。一段唱完之后,观众仍觉不过瘾,眼看着实在无法收唱,君秋先生又加唱一段《苏三起解》。由于那天是现场直播,规定的时间又快要到了,工作人员急得团团转,但观众的热情使得广播电台只得延长直播。这在过去的广播节目中是少有的。
“……皤然今已暮,自画乌丝,检点平生宫徵。翘首望寥天,新曙湖山,人间世欣欣如此!为管领春,光有东风,更金缕铜琶,舒喉花底。”俞振飞先生这首词可以说是其晚年心境的写照。如今,当他得知昆曲艺术后继有人,更被联合国定为“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这位江南俞五定会发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声,也会唱起孩提时父亲为他唱的摇篮曲《红绣鞋》:“趁江乡落霞孤鹜,弄潇湘云影苍梧。残暮雨,响菰蒲。晴岚山市语,烟水捕鱼图。把世人心闲看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