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京昆艺术大师俞振飞先生以其玉树临风、丰神潇洒的气质,令无数戏迷为之心醉神迷。在舞台上,书卷气十足的俞振飞演过多少才子佳人的戏码;然而,生活中的他于爱情、婚姻,几乎一生蹉跎,直到晚年,才真正找到爱的归宿。
俞振飞自幼随父亲俞粟庐学习昆曲,深得俞氏昆曲正宗唱腔真谛。与俞振飞同样有着艺术天赋的则是俞粟庐的门生、上海慎昌洋行经理谢绳祖。俞老夫子对他俩一直寄予厚望,疼爱有加。他曾在一封信中说道:“此次在沪上,专与诸友谈唱曲出口、转腔、歇气、取气诸法,知者寥寥。振儿及绳祖能明白此中之理,为诸人之冠。”俞振飞迁居上海后,谢绳祖的妹妹谢佩贞(谢五小姐)随俞振飞学曲。没过多久,他们又共同拜在名画家冯超然门下,研习丹青。日久天长,耳鬓厮磨,俞、谢二人互生情愫。但两人的恋情却遭到谢母的竭力反对。因为谢家不愿让自家的千金小姐下嫁给一个“唱戏的”。当时,冯超然的表妹范品珍尚待字闺中。于是,谢母便委托冯超然向俞粟庐提亲,让俞振飞彻底断了娶谢五小姐的念头。冯超然不愿回绝朋友之托,也从不曾有过看轻“唱戏的”的思想,便慨然应允。俞粟庐是老来得子,五十五岁才有了宝贝儿子,自然抱孙心切,再加上他与冯超然是多年好友,因此对俞振飞与范品珍的婚事非常满意,当即定下良辰吉日。父命难违,痛苦万分的俞振飞只得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步入婚姻。婚后,范品珍一味沉迷于麻将,对昆曲毫无兴趣。俞振飞在绝望中只得离开苏州,回到上海,将全部精力投身于昆曲事业中。
婚后第三年,俞振飞在上海的友人家邂逅一位也叫“佩贞”的姑娘,此人姓陆,活泼伶俐,冰雪聪明,两人一见钟情。由于无法与原配范氏离婚,经父亲同意,俞振飞将陆佩贞纳为二房。刚和俞振飞育有一子的范氏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常常借故寻衅闹事,甚至与陆佩贞发生肢体冲突。陆氏为此一直闷闷不乐。而那时俞振飞又正好失业,日子难以为继。于是,陆佩贞和俞振飞在复兴公园演了一出《连环记·小宴》后竟不辞而别。俞振飞又遭致命一击!幸好有昆曲作为精神支撑,他才慢慢平复心绪。
从一九三二年起,俞振飞相继和梅兰芳、程砚秋合作,名声大振,特别是应程砚秋之邀,正式下海,横跨京昆,完成了从票友到专业演员的巨大人生转折。那段时间的俞振飞真可谓春风得意。不料,有一天,他和程砚秋演出结束,与之分居多年的范品珍突然带着儿子闯到后台,大吵大闹,弄得俞振飞尴尬不已。一向懦弱的俞振飞忍无可忍,毅然决定与范品珍一刀两断。范品珍倒也毫不含糊,提出要俞振飞支付四千元离婚赔偿费。当时俞演出一场大约八十元,这四千元对他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俞振飞犹豫了,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于是由程砚秋出面担保,双方律师谈妥离婚条件。俞振飞为此背了一身债。
其实,范品珍也是封建包办婚姻的祭品,她的遭遇也值得同情。失去了丈夫,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能独立支持自己的生活呢?果然,没过几年,不善持家的范品珍就变得一贫如洗。听说俞振飞和周传瑛到杭州演出,她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了剧场后台。此时的范品珍已是蓬头垢面、目光呆滞,与乞丐无异。一日夫妻百日恩,见到原配这副模样,俞振飞不免感到心酸,顺手塞给她二百元。此后,范品珍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露过面。而她与俞振飞所生的独生子也在教养所被一场肺炎夺走了生命,年仅十五岁。
与俞振飞情投意合的谢佩贞在父母力劝下,下嫁一位有钱的绅士,终日郁郁寡欢,不愿与丈夫同房。最终,夫妻俩也以离婚了结。谢佩贞回到上海后一人独居,发誓终身不嫁,随冯超然潜心学画,并以教唱“俞派昆曲”谋生。俞振飞六十寿辰时,这位谢五小姐还精心绘制了一帧扇面,表达对昔日恋人的怀恋。到了“文革”时期,俞振飞孤苦伶仃,生病住院更是无人照料。闻讯后,比俞振飞还年长三岁的谢佩贞亲手煮了咖啡,带着点心去医院探视,给寂寞困苦中的俞振飞带去了些许温暖。只是不知道,他俩为何终究未能走到一起。
再说俞振飞,和范品珍离婚不久,他在北平王瑶卿家中与王门中一位叫黄蔓耘的票友弟子不期而遇,黄的丈夫出身官宦,家境殷实,两人育有一女,因感情不和,早已分居,但给黄氏留下大量房产。而俞振飞那时在北平正好居无定所,便住到了黄蔓耘那里。黄蔓耘性格开朗,画画、京剧、跳舞、烹饪样样精通。自从俞振飞入住后,黄蔓耘精心料理俞振飞饮食起居,还为他亲手绘制了唱戏的褶子。俞振飞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家庭般的温暖。正当他们憧憬着美好未来时,一位神秘女子的出现,差点毁了这段恋情。这个神秘女子正是当年离家出走的陆佩贞。原来,陆佩贞离开俞振飞后遇人不淑,和一个流氓结婚,生活也还算安稳。可好景不长,那个流氓喜新厌旧,最终把她给蹬了。生活无着的她,只得沦落为烟花女子。经历了这番人生巨变,陆佩贞觉得还是俞振飞最疼爱她,只是当时自己一时糊涂,误入歧途。无数个夜晚,她在梦中都会见到俊朗洒脱的俞振飞。因此,她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俞振飞,希望与他重修旧好。此时的俞振飞陷入了两难境地,因为俞振飞的心里是一直牵挂着陆佩贞的。但如果接纳了陆佩贞,就有负于黄蔓耘的一片痴情。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俞振飞最终还是选择了黄蔓耘。陆佩贞只得带着悲哀默默离去。后来,陆佩贞为谋生又远赴香港。临行前,还约俞振飞在复兴公园见了最后一面,从此了无音信。
俞振飞与黄蔓耘共同生活的二十多年,始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他们还常常一块儿唱戏,《贩马记》,一个演赵宠,一个演李桂枝;《太白醉写》,一个演李太白,一个演杨贵妃。可惜,天不假年,一九五六年,黄蔓耘因肺癌去世,俞振飞几乎被击垮,他写了一副长长的挽联。如杜鹃啼血,声声肠断,读来令人心碎:
抛汝父汝弟汝女,溜滞在南,千里外偕吾重返故乡,岂惟同志,又且同心,始终鼓励吾支持吾,共好文艺戏剧而奋斗,长恨中途分比翼。
伤吾母吾姊吾儿,淹缠于肺,两月来享汝如登覆辙,敦信斯人,乃撄斯疾,今后痛哭汝想念汝,继将钻研锻炼的精神,完成遗愿慰幽灵。
黄蔓耘去世后不久,言慧珠便闯入了俞振飞的生活。言慧珠是当年“四大须生”之一言菊朋的爱女,又深得梅兰芳、福芝芳宠爱。言慧珠扮相漂亮,嗓音宽亮,能唱会演。同时也涉足电影、话剧。故而受到很多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的追捧。她个性热烈多情,泼辣刚烈,敢爱敢恨。当年她和电影明星白云的绯闻在上海滩传得沸沸扬扬。乔奇先生告诉我,他也曾与言慧珠有过一段恋情。只是言慧珠实在太过多情,让他无法忍受。言慧珠之所以盯上俞振飞,其实是为了演戏。当时上海京剧院已有童芷苓、李玉茹两位头牌花旦,素来视戏如命的言慧珠竟然被剥夺了上台的机会,这让她十分苦恼。因此,她心里琢磨,若能和俞振飞配戏,那机会终会来临。但她和俞振飞的性格相去甚远。据老报人许寅回忆:
一九五九年底,俞、言陪同梅兰芳大师拍《游园惊梦》时住在前门饭店。我因母病在京,专程前往照料。岂料我第一次到前门饭店,振飞就要我与他同住。他的学生丁宝苔更没等我回答,就请服务员加了一张床,还偷偷地同我咬了一句耳朵:“许叔叔,你来得正好,先生实在吃不消了!”……住了几天,记者才懂得个中缘由;两位校长,男的天天睡不醒,女的天天睡不着。睡不着就要找隔壁邻居聊天,一聊就没完没了——分明内中有“蹊跷”!
许寅先生为人正直、率真,直截了当地对俞振飞说:“你们只能在台上拜堂不能在台下成亲。否则,后患无穷。”俞振飞脸上也露出一脸无奈。言慧珠闻讯后,大声叱责许寅阻挠她与俞振飞的婚事。许寅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你要他,无非是要他替你当配角、抬轿子,双方什么爱情也没有!强扭的瓜甜不了!”或许那时的俞振飞一直处于失去黄蔓耘的孤独之中,或许是他经受不了言慧珠的绵密攻势和甜言蜜语,尽管心中忐忑不安,但还是屈服了。果然,新婚当晚他俩就不欢而散。按唐葆祥《俞振飞传》所述,到青岛度蜜月时,向来我行我素的言慧珠又与一位电影演员冯某暗通款曲,但言之子言清卿在《粉墨人生妆尽泪》一书中却矢口否认。俞振飞曾说,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等待他们的也只有离婚这一条路。后来,在“文革”中,言慧珠不堪“红卫兵”凌辱,悬梁自尽了……
十年浩劫结束后,俞振飞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看到老师这副模样,俞振飞的学生们心里都不是滋味,但也觉得使不上力。幸亏俞振飞的学生薛正康灵机一动,想到了刚刚离异的武汉京剧团名旦李蔷华。俞振飞曾与李蔷华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合演过《铁弓缘》,梅兰芳、俞振飞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中国戏曲学院主讲《游园惊梦》和《奇双会》时,李蔷华作为学生仔细聆听,彼此交往甚多。李蔷华老师曾对我说:“我是个演员,但也是戏迷,我就爱看俞先生的戏。在台下看他演出,心里总会生出几分爱慕之意。”因此,当她了解了俞振飞的状况,欣然答应,但俞、李二人都是公众人物,容易引人关注。为避人耳目,俞振飞和李蔷华分别从上海、武汉南下广州约会。在广州东方饭店,七十七岁高龄的俞振飞如同二八少年,羞涩地将一颗糖塞进了李蔷华的嘴里,动情地说:“这事算成功了,只是太委屈你了!”这对相差二十七岁的恋人用真心创造了一个爱的神话。
婚后,李蔷华对俞振飞细心照料,无微不至。我和俞老那时同住一个大院,常常看见李蔷华老师陪着俞老散步。每次出门上车时,她总是抢先一步,把手放在车檐上,免得俞老撞着头。每天清晨,她带着保姆一起上菜场,精心挑选俞老最爱吃的东西,到了晚上,她先将俞老服侍上床,自己则要忙到凌晨一二点钟才就寝。俞振飞先生入院手术后,李蔷华老师时刻守护在俞老身边,累得梅尼埃病屡屡发作,但她无怨无悔。李蔷华刚和俞老结婚时,红光满面,皮肤白皙,但俞老生病那段时间,她变得苍老衰弱。但她嘴里总挂着那样一句话:“只要俞老好起来,其他都无所谓。”
俞振飞先生一生在事业上基本一帆风顺,但在爱情婚姻的航行中却多次触礁,直到与李蔷华老师结合,他才找到一个温暖的港湾。蔷华老师既是他生活上的伴侣,更是艺术上的知音。我看过他们合演的《贩马记》,一招一式、一字一句都充满着浓浓爱意。“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到黄昏”,俞振飞晚年开出的这朵爱情之花,为他九十二年人生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因为有了爱的滋润,俞派艺术更是薪火相传,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