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与陈其钢常被视作当代乐坛“双子星座”。谭盾“动若脱兔”,从古典到流行,由戏剧至现代装置,纵横驰骋,无所不能;陈其钢“静如处子”,孤高、骄矜、安谧,习惯于冷眼看世界。用其钢先生自己的话说,谭盾常考虑“客体”效果,他则注重“主体”感受,因此,其钢的音乐,如《逝去的时光》《孤独者的梦》,抑或《五行》《二黄》等,无论是喧嚣的白昼,还是岑寂的寒夜,听来仿佛一股清流盘桓心间,驱散杂音,抵御严寒,让人在惆怅、忧郁和怀恋中,感受些许人间的温暖。
然而,与其钢先生相处绝非易事。他天性敏感脆弱,喜欢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生活方式,尤其在创作时,更是将自己置于孤独氛围中,任思绪随意飘荡,捕捉梦一样的乐句,因为,对他而言,“音乐是有灵性的,真正的音乐创作,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树,如同生命,最终的结果是不可预知的。在写作之前,所知道的只是一种情绪,一种远远的、如烟的感觉……”此时此刻,任何丁点儿干扰,哪怕是晃动的人影、浅浅的低语,都会破坏这位孤独者的梦境。与人交往时,他那沉郁、清高、冷静常会拒人于千里之外,有时他的苛刻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对话者的言谈举止、发型衣着都会对他心理产生微妙影响。舞剧《大红灯笼高高挂》上演时,因媒体过度关注导演张艺谋而忽视音乐,他脸色陡变,在众目睽睽之下,拍案而起,愤然离席,弄得端坐一旁的张艺谋只得尴尬地发出几声干笑。“一个人如果不维护自己尊严的话,别人也不会尊重你!”时过境迁,谈及此事,音乐家虽然自觉当时行为过于鲁莽,却仍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有趣的是,他对飘浮于周遭的那些廉价恭维同样嗤之以鼻,丝毫不留情面。总之,其钢先生大概是我遇见过的最难“伺候”的艺术家了。
不过,一旦说起音乐,他的锐气和锋芒顿时收敛起来,蹙着的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虽然语调依旧平和,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话题也极富跳跃性,从巴尔扎克、弗洛伊德、巴托克、梅西安,到京昆、二胡、古琴,不一而足。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我俩初次相识,谈论的主题竟然是女人。或许是受弗洛伊德心理学和巴尔扎克《三十岁的女人》影响,他的《蝶恋花》借由纯洁、羞涩、放荡、敏感、温柔、嫉妒、多愁善感、歇斯底里和情欲等九种情感状态,表现女性主体丰富的侧面。“女人初始状态便是纯洁,遭遇异性才变得羞涩,羞涩之外是潜意识里放荡的激发,紧接着是敏感……最终归结于情欲。但情欲并非世俗意义的肉欲,而是精神层面的东西,譬如魅力、性感、希望等。从中可以体悟女人由含苞欲放、魅惑怀春,直至为情所累、敏感多疑、歇斯底里的成长过程……”没想到,沉默寡言如其钢兄者,聊起女人,居然恣意张扬,口吐莲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人生就是一面镜子,在女人身上看到自己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况且,缺了爱与女人,音乐也就不成其为音乐了。”
“一棵移植于法兰西土壤的中国树”,这是爱乐者对陈其钢的界定。其实,初抵法兰西时,在双重文化的缠斗以及“隔”与“不隔”的纠葛中,音乐家不时陷入迷思与彷徨。幸亏音乐大师梅西安洞若观火,以爱与仁慈,为其扫除迷障。大师问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中国小伙子何以要成为音乐家。“为人民服务!”陈其钢一时情急,牙缝里竟迸出了这样一句政治术语。大师听罢,不禁莞尔:“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各自都有各自的标准,你无法取悦每个个体,也不可能每天按照各种不同标准活着。因此,首先要认识自我,使自己高兴。倘若无法诚实对待自我,真话便无从说起,音乐语言更不会感动对方。”一语点醒梦中人,大师这番真知灼见,如醍醐灌顶,猛击其钢大脑。他意识到,唯有诚实,才是和他人沟通的最佳方式,“哗众取宠的音乐一听便知。遮遮掩掩,莫衷一是,也定然会在音乐语言逻辑上反映出来。”故此,其钢做音乐尊崇内心感受。并且自然而然地将儿时记忆中皮黄的激越、昆腔的悠扬,以及琵琶、筝、二胡旋律的精粹,巧夺天工地嫁接于欧洲文化这棵参天大树之上,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两个同样古老、优雅的文化群落间。于是乎,我们在那与“宫商角徵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五声调式现代音乐结构里,听到来自华夏大地古老的回声。
傅聪先生曾感叹中国出不了像巴托克和柯达伊那样的作曲家,而陈其钢却是少数几位有机会登顶的音乐家。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几乎将他击垮。其钢先生的独生子陈雨黎,一位才华横溢的音乐人,因车祸命陨异国他乡,年仅二十九岁。闻知噩耗,未敢贸然与之通话,只得从微博中感受他无尽的哀伤:“分享雨黎最后的快乐和痛苦,对做父母的是不能抗拒的选择。我们带着恐惧、渴望和怜惜入住他最后下榻的酒店,分享带有他体温的露天泳池,眼泪就着美食品尝酒店边的西班牙餐,坐在苏黎世湖边发呆,在他遇难的高速路边一寸一寸地寻找儿子的痕迹。当在草丛中发现了他破碎的眼镜时,如获至宝,心如刀绞……”半年后,其钢先生来沪,我约他往“大可堂”品茗,发现他脸上布满忧伤,人也消瘦了许多,但仍一如既往地从容、矜持,即便说到雨黎,语气也是淡淡的,只是遗憾儿子在世时,父子沟通不够畅达。抿了一口茶,他给我看了一段雨黎童年练琴时遭受父亲训斥的影像。“这些日子时常会在梦里和雨黎相会,看着他可爱的模样,回想着过往生活的美好,不知不觉眼泪便落了下来,直到惊醒。其实,我这个人是不爱哭的,但现在变得特别脆弱,连自己的音乐也听不得。以前坐飞机,每逢气流颠簸,就会紧张,怕出事,但现在却无所顾忌,心想一旦栽下去,倒也好事一桩,一了百了。因为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丢失了!”说这话时,其钢先生还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他说自己如今活着的唯一理由,是要帮助儿子完成未竟的梦想。因为雨黎生前已建立一个高品质电影音乐后期制作室,并拥有广泛的国际网络。“必须要让工作室延续下去,不能因为雨黎的离世而夭折。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帮他。”
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劝慰其钢先生,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所有悲苦和磨难,只能自己独自面对,任何人都无法施以援手。或许,只有音乐和艺术能弥合伤痛,并使这种情感升华。后来在电影《归来》的插曲《相会在昨天》中,当听到“跟着你到天边,相会在如烟的昨天”那略带沧桑惆怅的旋律时,心想,这不仅吟咏陆焉识与冯婉瑜哀婉的爱情,也唱出了其钢先生对雨黎绵绵不尽的思念。他们父子又一次在音乐中深情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