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八月十八日,地震遇难者一百天祭日,我们去北川。
自从五月十五日第一次进入北川县城那天起,那个带给世界巨大震撼,令亿万人刻骨铭心的小城,就进入了我们的生命中。
那几天,我们几乎天天去北川。我和我们报社的记者们,在一处处废墟中伫立、行走,在救援现场守候,与救人官兵交谈,抚着从废墟中抬出来的获救孩子欢欣落泪,泪流满面地向施救者敬礼……我们在城中一转就是五六个小时,晚上八九点钟才赶回成都,连夜写稿编排,通宵达旦出报,第二天上午又带着报纸赶往灾区,边散发边采访。紧张工作之余,我不停地写诗,常常是坐在桌前,未落笔已泪眼迷蒙,写着写着竟痛哭失声。那些天我写了近千行诗,绝大部分与北川有关。那时候还来不及细想,今生今世,北川将在我生命中打下怎样的印记……
车在成绵高速公路上飞驰,天色阴暗,心绪万千。虽说灾难已经发生三个多月了,但身处灾区的人,一谈话依然离不开汶川大地震。我的老同学、成都空军女作家张子影,在车前排座上不停地述说她跟随成都空军雷达团一支小分队,在“孤岛”理县奋战四十多天的种种细节。我先前对她说过,你去北川看看,也许,你的那些故事就会“黯然失色”。今天一接到我的电话,她放下手头的事情就跟了来。我们都是驻灾区部队的军人、新闻和文化工作者,都是第一时间去了一线,亲身经历了这场巨大的灾难,目睹了一幕幕惨烈、英勇的场景,彼此见面,有太多的话想说。我在车后座上默默听她讲述,心却想着北川。
过了绵阳九洲体育馆,车拐向西北。愈往前走,天色愈阴暗,前方的山峦笼罩在黑沉沉的雨云中,那就是这次地震的中心——龙门山地质断裂带。过了安昌镇开始进山,已是北川地界,雨大起来,山野一片苍茫。公路边不断有村落闪过,越往里走,房屋垮塌越严重。凝视着浓重的雨雾,我心中感叹:天亦有情,为北川哭,为灾区生灵哭啊!
我们顺利通过了两道关卡,过擂鼓镇以北最后一道关卡时,执勤的公安人员让我们把车停在路边,和地方群众一起坐免费中巴车进去。到达北川中学时,已是十一点过了。
北川中学的废墟上,祭奠的人不多。一打听,原来北川县城已经开放三天了,该来的家长亲友已经来过,今天来的,大多是刚听到消息,从很远的大山里徒步赶来的。人们在孩子班级所处的位置,摊开一小片塑料纸,或从废墟中捡来残破的课本摊开,摆上水果、糖块,点起香蜡、燃烧纸钱,烟雾在雨中缭绕,听不见哭声。我问一个蹲着烧纸的面容黝黑的中年男人:是哪里人?祭奠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妈妈为啥没来?男人淡淡地说,他是高坪乡的农民,来给读高三的儿子烧点纸,他妈妈怄(气)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说完再不吭声,只是往火上一张张添纸。
十米开外的一个低凹处,一家三口正在摆放祭品。一看两口子打扮,就知是家境贫寒的农民。小姑娘很黑,但眉目清秀,非常漂亮。她说她叫甄琴,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姐姐甄霞,是北川中学高三学生。昨天一大早,一家三口从禹里乡下甫村出发,翻山越岭走了八十多里山路,晚上十点多才赶到任家坪,住在亲戚家,今天上午过来的。
“娃儿好懂事啊,听话,孝顺,成绩又好,在班上是前五名。她说她要考清华,当化学家的……”甄琴妈妈喃喃地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黑瘦的脸颊静静往下流淌。“我喂猪,养鸡,挖草药卖,累得一身是病,不敢去看,要供她读书啊……现在啥都没有了,一场空啊……”
中年男人在废墟坑里烧着纸,头也不抬地说:“哭啥子嘛,死了一个还有一个嘛,能活着就好!”
坚强的信念正在慢慢滋生,任何安慰的话都是多余。我掏出四百元钱塞到小女孩手里。“拿去交学费,学姐姐,好好读书……”热泪涌上眼眶,我转过身,只听小姑娘颤声说:“谢谢叔叔……”
我们顺着翻卷断裂的水泥路朝山下走。山嘴拐弯处,残存的广告牌支架上,挂着一条很大的黑色横幅:“向北川地震遇难者致哀。”三三两两的人,手中提着装有祭祀品的塑料袋,在雨中默默走着,有人没穿戴任何雨具,神情淡然,任雨水落在头上、身上。下到沟底,路断了,我们跟着前面的人,踩着乱石过了小河,手脚并用爬上很高的石坎,顺着一栋栋歪斜楼房边的小道前行,然后又下到河边,跨过淌着泥浆水的小河,再爬上对面路基。原来进城的水泥路变成了河道样,堆满残破的木头房梁檩子,那是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时大水冲来的,水退去后,留下一二百米长的“木头河流”。那次大水使北川城发生很大变化,但我仍然记得当初路边的景象:左边垮塌的楼房前,右边山上滚下来的大大小小的乱石间,各种年龄的遇难者,呈各种姿势,惨不忍睹。一个三十多岁留分头的男人,被压在塌楼废墟下,露出头、肩和双手,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我当时想,老天啊,你再给他一秒钟,他就冲出来了……
我沿途给子影指点:胡锦涛主席,曾从山上走下来,在这里凝望县城;温家宝总理,在这个位置,给抬着被救学生的担架让路;在那片废墟上,救援官兵一遍遍呼喊,搜寻被埋的幸存者;在那块石头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大口吃着面包,脚边放着一具床单包裹着的遗体,用绳子捆得紧紧的,上面穿一根小碗粗的木棒,大约他要把亲人带回家……那些日子,整个北川县城废墟上,都是穿迷彩服、橘红色救援服和白大褂的陆海空军人和武警官兵的身影。最初几天,北川一到夜晚就成为一座死城,看不到灯光,听不见人声,间或有一点光亮闪动,那是专业救援队在连夜施救……
我们来到曲山中学前。
北川县城名叫曲山镇。曲山中学是北川中学的分校,建在半山腰上。地震发生时,一面山垮下来,把学校完全淹埋了,几乎看不见一块砖头瓦片,只有操场前边的一面国旗尚存。五月十五日我一进入县城,就看见那面国旗在山边上空高高飘扬,当时心灵受到的震撼,难以用语言形容。第三天晚上,我写了一首诗:
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在废墟上空飘扬/向着青山/向着蓝天/向着正在奋力抢救生命的人们/无声地呐喊……/风中,雨中/烈日下,冷夜里/七天六夜过去/红旗依然在飘/那是几百个孩子的呼喊/学校不死/北川不死/中国不死。
雨中,四周一片寂然。想象着当时千万块乱石翻滚奔腾而下,几百名师生惨烈呼号,禁不住浑身战栗。近处几块比房高的巨石下,有香蜡纸钱余烬和苹果糖块等祭品。我们走过去,突然看见杂草丛中两块残破的预制板上,用红油漆写着几行字——
任桂先你和同学走好 爸爸爱你
你要好好学习 有地震先报
我们呆呆站着,猛然间同时哭出了声。过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我们朝山下走。子影忽然蹲下身,捡起两个拇指大小的彩色陶瓷娃娃,久久凝视着,我刚要说“留给孩子们吧”,她已把两个瓷娃娃端端正正地摆在水泥台阶上。
几分钟后,我们回到大街上。两边全是触目惊心的危楼或断壁残垣,一些人打着雨伞、穿着雨衣,在废墟前祭奠,不远处有两个警察和五六个人,在两栋并排着相互倾斜的危楼前说话。我告诉子影,从那两栋楼之间穿过去,便是曲山小学,看样子警察不让进去,敢不敢冲过去看看?她不假思索地说“敢!”我让她照我的动作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