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凌晨将近一点时,一直不敢合眼的宋立新再一次查房,在监护仪的闪烁中,体温已升上来的赖元平似乎睡得挺安稳。
宋立新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儿,他仔细地查看所有的护理记录,就在这时,他发现护士手上有一根医用棉棒。
你拿这个做什么?他问。
我刚才擦了一下他的耳朵。护士说。
耳朵怎么了?
他(赖元平)耳朵边上好像有一小滴血,也许是伤口流出来的。
宋立新俯下身体,在灯光下仔细查看赖元平耳后的伤口,这个伤口傍晚入院体检时他就发现了,之前武汉总医院的胡光俊医生处理得很好,现在,伤口附近是干的,并没有看到有液体渗出啊!
对自己的护士,宋立新是放心的,但是对这个病人的病情,宋立新却并不放心。病人一直昏迷,对既往病史一概不能作答,特别是这个伤口,看上去并不大,位置也不在要害,只是略深,创伤的时间及影响无法判断。
宋立新盯着这个伤口看了一会,他突然警觉起来:仔细点,再发现有液体的情况不要动,我来看看。
凌晨一点,赖元平体温升高,开始发烧,呼吸音粗,这是肺部感染。几乎同时,左耳内血性积液再次渗出,虽然只有一小点,但被护士及时捕捉到了,马上报告了宋立新医生。
宋立新的预感没有错,这个看似不大的伤口,之前不动声色地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现在阴险地露出了端倪。
马上针对性治疗后,到了五点,体检表明赖元平肾功能恢复,血压也稳住了。
但宋立新还是感觉到潜在的危机,早上六点天刚放亮,他马上报告了赶来的医务处刘主任,向刘院长报告,请求组织院内会诊。
早上七点,太阳刚刚抵达东方的一角,方舱医院的临时会议室里,全院各个科室副主任以上的医生全部到场,会诊开始。主要明确两点:第一,耳后伤的具体情况,是否有穿透伤;第二,病人急性肾衰体征现在有好转,是否要做肾透析?根据会诊结果决定是否调整治疗方案。
院内会诊一结束,刘院长通过总后卫生部与北京军区总医院联系,申请了远程会诊。
宋立新汇报了诊疗情况,提出了会诊要求:1.目前的诊断是否缺项?2.化验检查是否缺项?3.治疗方案是否修改或者加强?4.下一步还需要注意什么?
北京军区总医院神经外科的赵春平主任和ICU室的韩文彬通过远程会诊的视频系统,仔细了解了情况后,一一给出了明确的意见,基本认定到目前为止,255的诊断明确,救治正确,同意他们的治疗方案,并给出了补充意见。特别提到考虑到伤员已有脑脊液耳漏,可能有颅底骨折,要高度注意外伤漏诊,继续补血及血浆。
长出了一口气的宋立新走出帐篷,他看到在会议中一直安静地听着的刘院长正在把电话打给武汉总医院的刘幼英副院长。刘幼英是军内著名的肾病专家。
其实,这个时候,刘副院长已经在路上了,他还带来了同在一个医疗队的神经外科的专家余泽。二十日胡光俊飞机一落地就电话向他报告了赖元平的情况,考虑到这个伤员情况太特殊了,刘副院长一早就坐上车,带上余泽来了,余泽是医院三个最权威的神经外科专家之一,所在的科室是全军神经外科中心。他们要亲自看一下伤员,看一下有什么能够帮上忙的。
毕业于第一军医大的余泽一九七一年从医,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刘副院长也已经五十四岁了,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这次出动的一百一十二名医疗队员中,一半以上是主任级以上的专家。他们的想法是:要把最好的医生派到灾区群众最需要的地方去。
开车送他们来的,是人称“张老三”的一个德阳志愿者。
张老三本名张顺礼,是德阳一家个体经营者,地震前,他经营着一家不错的烧鸭店。地震后,人财并没有什么损失的他,关了烧鸭店,第三天就开着自己的车在德阳城内转,义务拉伤员,拉救灾的军人,也拉志愿者。武汉总医院的医疗队进驻绵竹后,他干脆就定点定在了这里,并且带来了中学毕业的儿子,每天早上像上班一样,准时到医疗队帐篷外候着。不管是搜救、巡诊,还是运送伤员,随叫随到。
上午九点,刘幼英和余泽赶到,再一次对赖元平进行面对面的会诊。
余泽检查的结果与宋立新和总医院两位专家的担忧一样,赖元平右侧肢体开始出现病理反射阳性,这是颅脑损伤的表现,隐藏在赖元平耳后伤口中的元凶终于露出了凶恶的面目。诊断马上出来了:赖元平有颅窝骨折,之前的脑脊液耳漏和现在的反射阳性反应都印证了这一点。他们肯定了宋立断的治疗措施,同时指出,伤员目前的情况,最好能做个头部CT检查,但方舱医院没有CT设备,在体征进一步稳定的情况下,建议尽快转移到有能力处理的医院去。
这两位教授加上北京军区总医院专家的意见给了宋立新和刘院长他们很大的提示和帮助,这是赖元平生命接力中另外两个重要的站点。
七月十八日的黄昏,我在255的帐篷外见到了余泽教授和刘幼英副院长,刘幼英教授像个长辈一样慈祥温和,六十岁的余教授精神好得让我钦佩。他们像两个准备上学的大孩子,一个人背着一只军用书包,余泽还随身带着军用水壶。
见我盯着他们的装备,余泽教授说:当兵这么多年,只有这一次真的像是在战斗。不错,我参加上了。
刘教授指着余泽说这次到灾区来是他狡猾争取的结果。见我不解,余泽教授就孩子般地凑近我耳边说:你猜我怎么说服我们院领导的?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拍了一下手,高兴且自得地说:我说,领导哎,让我去吧,明年我就离休了。要是明年再有什么事,我就来不了了。这可是我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哟!于是我们领导同意了。
不过呢,真要是明年国家再有什么事,我就可以自己来了,不用别人批准啦!余泽教授开心地笑起来。夕阳洒在他光泽如年轻人般的脸上。
在经历了多日的忧伤和悲痛后,我难得地笑了起来,为了这个乐观的、孩子般天真可爱的老教授!
离开的时候,余泽教授拉了一下我的手说:孩子,不要难过,我从医这些年见过的重病人太多了,送到我这里来的,基本上都是有很大问题的。赖元平是一个奇迹,其实生命本来就是一个奇迹。我总是告诉他们:相信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