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市。
五月二十日早上八点整,就在朱伟峰突击小队终于闯进死亡峡谷响水沟时,头一天傍晚乘坐火车到达德阳的北京军区255野战方舱医院迎来了她在地震灾区的第一个伤员——一位六十一岁的老太太,地震伤,锁骨骨折。
对于方舱人来说,这个手术太平常不过了,但是手术台上下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几十分钟后,大约在八点半,手术舱的门打开,病人在面露喜色的家属陪同下被送去了位于帐篷中的病房。病房的情景更让他们吃惊:防潮保暖的帐篷,崭新的行军床上是里外三新、干净洁白得晃眼的床上用品。柔软的枕头还带着阳光紫外线消毒后的特殊气息。
我在七月初的一天第一次走进255人的帐篷。因为这段时间伤病员少了,不少当初用作病房的帐篷都空着。当天采访完后我留了下来,就睡在用作病房的帐篷里。望着干净洁白的床上用品,我一时竟然恍惚以为是住在了酒店宾馆中。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窗时,我醒了。早餐时我对刘建军院长说,在震区的各个部队跑了两个多月,住过各种各样的帐篷,这个晚上是我睡得最好的一夜。
五月二十日的一早,德阳市附近的群众都看到了这个一夜之间突然出现的近乎是豪华阵容的方舱医院,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来自唐山这个特殊地方的特殊的方舱医院成为当地人口中的一个新名词。上午九点,就在响水沟内朱伟峰小队意外地发现了命悬一线的赖元平时,方舱医院的门诊舱的门口,闻讯赶来的伤员已经排成了蜿蜒几十米的长队。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色惊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
这情景太像三十年前的唐山地震了。
按院长刘建军的话说: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扑了上去。
这个“扑”字太准确也太深刻了。
三十年前,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挽救伤员,很多人目睹了自己的亲人和乡亲在痛苦中无助地死去。三十年后的今天,成长起来的255用他们三十年的储备加上全部的爱心扑了上去——没有人命令,没有人要求,但所有的人,连司机、炊事员都加入了进来,他们东奔西走,跑前跑后,检查、清创、上药,实在插不上手的就帮助搀扶重伤员,安置体弱者,送水、送药、抱孩子,甚至陪着上厕所……连续一周的时间里,没有人认真地坐下来好好吃一口饭,睡一个觉。方舱与方舱间不过数米的距离,但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是跑着来来去去。为了便于与伤员和医护人员交流,身材高大的郑晓东总是弯着腰,以至于一周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驼背了。
副部长张建设把自己的办公室安在医院门口,白天工作,晚上充当保安,只是为了保证让一线的医护人员能多休息几分钟,周围的群众都知道,不管夜晚几点钟有伤病员来了,255野战方舱医院第一个迎出来的一定是一位上校军官。大度的刘建军院长甚至还承担了“收容队长”的角色,在五月底前,因为救灾物资供给紧张,一些志愿者和心理治疗队一时没有地方安置,他不仅让出了自己的帐篷,还自掏腰包承担了他们的伙食供给,只要255人有一碗饭、一瓶水,就分给他们一半。多的时候他“收容”的队友达到二百多名,几乎与自己的队伍人数相当。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为了筹措这数百人的供给,刘建军院长和张建设副部长跑得腿都瘸了,以至于一向身强力壮的张建设甚至膝盖积液痛得进了厕所人却蹲不下去。
这些来到灾区救助别人的人,自己也得到了友爱的援助,这件事让所有受到过255人帮助的人都感慨万分。以至于唐山市心理救助医疗队的专家们离开了灾区后还致电刘院长,表示如果255人需要,他们随时会作为他们的一个编外“心理专科”提供帮助和服务。这个意外的收获抵消了刘院长的全部辛劳,更触动了他那颗长期以来一直为255野战方舱医院的发展而终日思虑的心,他已经在开始考虑和筹备方舱野战医院增加“特殊情况下伤病员心理救治”专科的问题了。
那些个经历过唐山地震的年纪稍长的医护人员甚至含着眼泪小心地招呼着这些身心俱伤的群众——
这个年仅六七岁的孩子就是当年的自己吧?还有这个更小些的男孩子是自己当年一夜之间失去的小弟吧——这么多年了,弟弟稚嫩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女司药张宏把孩子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地想。
这一对互相搀扶的夫妻多像自己的爸妈啊!三十年前,亲爱的父母也是在这样的年纪被地震带走的,他们在去向天堂的路上一定也是这样互相挽着手的……特诊科的黄鹤医生看着心电图机的眼睛都模糊了……
黄鹤本来马上就该退休了,医院接到出征命令时她正在生病输液,可是听到消息后她拔掉针头、跳下病床、准备好东西就站在了队伍里。
不用问为什么,我一定要去。她含着泪说。
黄鹤同张宏一样,都在唐山大地震失去了亲人。是党和国家养大了我们,今天我们当然要为党和人民做点事。这对地震姐妹说。
事后统计,在到达地震灾区后的第一周,他们的日门诊量达到了平均 六百人,最多时一天有六百五十七人。
255人赢得了全地震灾区群众的热爱和拥戴,全地震灾区人,不管是受灾的群众还是医疗队都知道德阳有一个255野战方舱医院,能够处理复杂伤员,有条件做各种检查和手术,更重要的是,他们经历过地震伤害。
五月二十日晚七点左右,载着包括赖元平在内的四名重伤员的直升机抵达绵竹的一个临时机降场。另外三名伤员的情况比较稳定,主要是赖元平,他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弱,必须要尽快送到条件最好的医院去。
这个问题是不用讨论的,在绵竹,甚至整个德阳,设备比较完善,能够做手术的,人们想也不用想地就会说:255野战方舱医院。
在前线的日子里,我不只一次看到也亲身经历了搭载伤员的直升机降落后,地面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运送伤员的场面,我们习惯地把这种行动叫做:抢伤员。
的确是抢,抢的是时间,抢的是伤员的性命和他们生存的尊严。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环境下,每一秒钟的争夺就意味着可能多延续一条生命,或者多保全一部分肢体。
那天傍晚在机场的德阳人都看到,自组建以来的十年中,年年都进行长达三个月以上的野战训练的255人,抢起伤员来果然都是十分专业的。飞机还没有停稳,由重症监护(ICU)主任宋立新带领的抢救小组的人已经分头站在舱门口,机舱门一开,谁负责担架的哪个部分、谁负责伤员的何种处理都是训练有素的。刘建军院长深知这个伤员的情况特别,专门配备了最强的医务人员前来接机。
仅仅半分钟后,赖元平已经转到了方舱医院的救护车里。车门哗啦一下关上,里面的救治活动就已经开始。
这期间还有两个小小的插曲:
其一,当伤员们被抬下直升机时,一位面容憔悴的妇女居然抱着搜救突击队领队朱伟峰的手就哭,被别人拉开后才知道,她就是被救矿工黄伯明的妻子。
女人再一次哭倒在丈夫面前,断断续续地说,因为这么多天得不到他的消息,之前又听人说丈夫还是受了伤无法行动的,以为人已经不在了,家里已经把棺材都备好了。
其二,奄奄一息的赖元平似乎在飞机落地时有片刻的清醒,以至于将他转上方舱医院的救护车时,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紧紧地握着在龙宝坪第一时间救治过他又同机而来的军医胡光俊的手。
但方舱人已经来不及顾及这些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伤员身上,从见到赖元平那一刻起,他们就知道将要面临着巨大的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