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起彼伏的电话声中杨杰突然沉默了,他独自走到帐篷外,点上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旁的小警卫员没敢上前,跟师长的日子不短了,他还没有见过师长的这副表情,师长一定是面临巨大的难题了……
片刻,杨杰把烟头一丢,拨通了刘卫荣的电话,尽量用平静的语气简单但却凝重地说:我们正在联系飞机,告诉两位医生,让他们多想想办法,尽全力,一定要保全伤员的生命……
龙宝坪。军医胡光俊和方庆围在赖元平的身边,一边紧急处理,一边仔细地关注着他哪怕是细微的一点点变化。五月的山间,山风冷硬,但是他们的脸上居然渗出了汗珠。
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的年轻军医胡光俊学的是麻醉急救专业,比他更年轻的同事方庆则毕业不久,还是轮转医生。如果不是这场地震,他们不会觉得自己的军旅人生与那些在地方医院的医生有什么不同。
但是,地震来了。
之后,一切都改变了。
震后的五月十三日的凌晨三点,还在梦中的胡光俊和方庆同时接到出发命令。早上六点,两人就已经坐在了出发的汽车上。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出动了由副院长刘幼英带队的随军医疗队奔赴四川灾区,主要任务是保障部队和现场救护。
车队在大雨中奔向机场。
到达机场后他们看到了只有在战争影片中才见到过的情景:机场上飞机阵列,每个登机口前都有十几长排的军人全副武装地排列,机场内外还不断有军用车辆往来穿梭,登上或者跳下一位位同他们一样全副武装的军人,那些年轻的或者已经不年轻的军人们个个雨水落满的脸上都写着坚毅。那一刻他们心中如同士兵们一样鼓荡起万丈豪情——谁说军医不是军人呢?
他们是与空降兵某师的官兵们同时到达成都双流机场的,甚至可能是与刘卫荣等人同机而行,只是当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更没有想到龙宝坪响水沟一行,他们会与这群空降兵战友成为终生的生死之交。
老实说留守龙宝坪的这个夜晚,没有多少野外生活经验的两位年轻的秀才医生心里多少还是忐忑的。胡光俊是准备六月十五日结婚的,地震当天他还正在忙碌且幸福地作着新婚前的种种准备,接到命令出发后他并没有认真地跟准妻子道别。他并没多么忧虑,他觉得援助医疗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因为在到达地震灾区前,他完全没有想到地震灾区的情况是如此严峻。等知道了真实的情况后,作为准丈夫的他能够做的,是精心选择谈话内容,少报忧多报喜。
其实,自他们登机到达成都后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在进入龙宝坪前,他都没有再跟他的新娘通过电话。要么就是没有通信条件,等有了通信条件了,他又忙得没时间想他的新娘。这一周他见到和处理的伤病员比他前二十八年见到的所有病人都多,都惨烈。他很骄傲自己挺了过来。
五月十九日下午,杨师长通知说有支小队要去龙宝坪里面救人,要求随队军医去两个人。杨师长还说因为全部要徒步,所以部队这边新兵不能去,医疗队这边年纪大的不要去。医疗队里同时有六个人举手表态争着说要去。胡光俊说自己是麻醉急救专业,责无旁贷;而方庆说自己年轻而且是运动健将,大学里五千米是冠军,并有着五公里十分钟多一点的骄人成绩。
于是他们跟着朱伟峰、刘卫荣小队出发了。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伤员是在路上,在到达龙宝坪前,晚上八点多,是一个名叫陈远新的矿工,右肘骨折的他居然自己托着断臂徒步从响水沟走了出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的这个地方,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听见“堰塞湖”这个陌生的名词,之后,走到跟前了,才知道,居然还有这样一种产生于地震并且完全不亚于大地震的灾难。
龙宝坪的夜晚改变了这两位年轻医生的一生,他们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能够活着看到天亮。后半夜时有那么一会儿,胡光俊和方庆都觉得自己真的要完了。那时,雨大了,那一小堆篝火被打湿了。漆黑一片中,周围山体滑坡的轰隆声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了。落下的石头一直打进他们的伞布“帐篷”里,他们似乎都听见了对面山上的堰塞湖水流声。堰塞湖在夜晚根本无法观察到情况,就算是观察到了,他们也知道人类的两只小脚丫是跑不过猛兽般的洪水的。想起之前进过龙宝坪的几位登山爱好志愿者说过的,一旦堰塞湖决口,巨大的水压会击穿左右山体,造成李家山崩塌,那么数十秒间,这个方寸大小的龙宝坪连同他们这群人就会片甲不存。
胡光俊说那一刻他真的是十分深切地想念自己娇艳温情的准妻子,他觉得今天夜晚如果自己真的有什么事,未免太对不起她了。而方庆更是沉默: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没有经历过爱情。想到这些,这两个脸孔白净的年轻人有了些自己对自己的唏嘘。
之后,胡光俊和方庆都说,他们感到欣慰的是能够在军队从医;更欣慰的是他们选择了一同来四川抗震救灾;而最最自豪的是主动要求参加搜救行动,并且正确地处置了赖元平这样一个极度垂危的病人。他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在军队医院做一个医生是如此的光荣和责任重大。
伤员及时救出后,胡光俊和方庆就忙起来了。
那三名矿工经过重新清创后上了夹板固定,情况就稳定了,比较麻烦的是赖元平。他虽然还活着,但却一直处在昏迷中,严重脱水,血压只有40/71,必须马上补液,可赖元平的双手之前被什么东西烧伤过,皮肤已经完全损坏,根本找不到血管,只能在肘部和小腿处进针。这个平时再简单不过的输液工作,现在却难上加难,他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关系到这个垂死之人的性命。因为赖元平八天八夜未进食,好不容易找到的血管又都扁得无法进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赖元平面色灰白,呼吸细弱,身体冰冷,他们一边输液一边帮他加喂葡萄糖液,胡光俊在检查身体时发现了赖元平耳后的伤口,并及时作了清创处理。此时赖元平的伤口经过多日后已经红肿化脓,考虑到他体温太低,还加盖了棉被保暖。
完全插不上手的朱伟峰、刘卫荣官兵们能够做的,只能是焦急地等待。等待救援的直升机。
面对这样一个濒危的伤员,这个等待是令人焦灼的。这个时候的胡光俊和方庆连同在营地指挥部的杨杰师长一样,重复着经历朱伟峰突击小队在返回途中同样的焦灼。
我们一直在小心地观察着,以便及时作出相应处理,可我们毕竟条件有限啊,你说我们急不急?如果这个伤员在我们手中出了事,我们对不起为他差点送了命的空降兵战友们,更对不起这位历经磨难的矿工兄弟。胡光俊在采访中这样对我说。
你知道赖元平说过什么话吗?胡光俊说,这期间,自己都性命堪忧的赖元平曾经有过短暂的呓语,他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快跑……
第二句话是:里面有活人……
所在在场的人都落了泪。
不管花多大代价,都一定要救活他。所有的人都暗下决心。
这句话,也成为所有赖元平生命的接力人共同的心声。
刘卫荣的“北斗一号”再次叫通了师长杨杰,杨杰再次报告给了军指挥部。军部直接联系到了成都军区前线总指挥部。一时间,成都的上空,无数看不见的电波在往来传送着援救生命的信息。
一片繁忙中的军区前指及时得到了来自龙宝坪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的求救信息。经过联系省抗震救灾总指挥部,在直升机运力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还是调来了陆航团的某直升机组。
傍晚时分,救援直升机抵达,在一片欢呼声中,刘卫荣决定,让朱伟峰带着四个伤病员和四个志愿者加上军医胡光俊上飞机。这一回,朱伟峰没有再跟他的刘副团长争执,在刘卫荣坚决的目光下,他老老实实上了飞机。
在飞机上,胡光俊一直小心地关注着他的垂危病人,虽然总共只有不到半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却觉得这半小时的时光是从来没有过的漫长。
飞机带走了赖元平,如同将他引入舱门已经打开的生命之船,从这一刻开始他将踏上新生之路。
在另一边,由刘建军院长亲自带队,来自255野战方舱医院的救护车和一干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已经等待在绵竹的机降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