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早晨五点三十分,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朦胧入睡不久的队员们就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薄薄的伞布根本不挡雨,天还没有亮,他们湿淋淋地钻出来,看见雾气弥漫的山头上,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居然是刘卫荣和朱伟峰。
原来二人一早就凑在一起,就昨天晚上借着篝火研究过的救援行动作再一次的确认。今天肯定要进山去了,一夜的雨让山坡更加陡滑难行不说,这种山谷间随时会再发生泥石流和滑坡。昨天一整夜,周围滑坡的轰隆声就没有停过;一进了这个山口,通信也有极大的问题。“北斗一号”电力有限,就算再多带上几块电池,也不能保证能够有信号。这里的山间情况太复杂了,他们决定成立一支精干的突击小队先进去,其余的人在龙宝坪留守,用作后续支持和对内、对上的联络。
朱伟峰几乎想也不想地用近乎武断的语气就说:这样,我带弟兄们进去,副团长你和通信兵留下。
刘卫荣马上炸了似的跳起来:干嘛?为什么要我留下?我进去,你留下。
朱伟峰说:你是我领导,当然是领导留守指挥我上阵。
刘卫荣骂了句粗话站起来要走:谁是他妈的领导,现在只有战斗员,你给我服从命令!
朱伟峰上前拦住刘卫荣说:留守更重要啊!留在这里是要下情上达的,一旦有什么情况,摸起电话要直接找师长,找军长,找指挥部的……你自己说打电话的是你合适还是我合适!
这话实在说得有道理,刘卫荣妥协了:好吧,不过你不准指望我,更别想其他的,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把人给我带出来!
朱伟峰这回倒是笑嘻嘻了,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放心吧,副团长,虽然我不能保证我自己能不能出来,但我一定会让被困的伤员和战士们活着出来,你就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不过呢,我的副团长,一旦真有什么情况,我们这些小弟兄们的性命可都在你身上了!
刘卫荣眼眶一下子红了,他狠狠打了朱伟峰一拳,厉声道:不行,一个都不能少。你记住了——你小子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朱伟峰收了笑脸,坚毅地行了个军礼: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
结果,两名通信兵和两名随队军医留在了龙宝坪。志愿者李勇和徐晓亮跟随突击队员们进去。
留守龙宝坪的刘卫荣几乎是提着一颗心看着战友们远去。
同样提着一颗心的还有在师指挥部的师长杨杰。
小分队进入龙宝坪的山间就没有了联系。整个夜晚睁着血红眼睛的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不停地打转,手机或者电话铃声一响他就扑上去,用本来就粗的大嗓门更加粗声大气地接听着,尽量节省通话时间同时又生怕漏掉任何细小的信息。其实他的部队已经散在了好几个地方,每个地方都是千难万险,但是龙宝坪响水沟的情况又格外不同,在电话里,他清晰地听得见龙宝坪周围的山体塌方发出的巨大轰响。更重要的是,“北斗一号”电池电量有限,不能长时间待机,他们只能每隔数小时在约定的时间里通话一次。
可是山谷的情况瞬息万变,这间隔的数小时对杨杰来说,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响水沟。时间就是生命。分秒必争的朱伟峰突击小队进入山间。
沿途的环境越来越差,塌方石块密布的山谷间完全没有路了,更可怕的是一个巨大的堰塞湖就在他们头顶上不远的地方,沿途可以看见一小股一小股细细的水流。这几日在灾区行走,他们都知道,在有堰塞湖的地方,是“大水不怕小水怕”。因为大水说明泄流在进行,小水则说明堰塞得已到极限,换句话说就是,时刻都会泄湖。一旦泄湖,这十几个人就是汪洋中的一些小草芥了。
这样提心吊胆地前进,大约八点半,他们终于到达了响水沟磷矿。但是,一干人站稳后却没有一个人说话:看得出这个到处布满落石的地方,曾经分布着许多的矿洞和大小工地,但现在都已面目全非,一片死寂。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周,这个仿佛与世隔绝的地方,还能有生命吗?
巨大的失望一下子涌上了队员们的心头。
朱伟峰及时捕捉到了队员们的失落情绪。他没有时间安慰大家,只是带头向上面走,一面走,一面高声喊着:有人吗?我们来救你们了……
工地已经被落石淹没了,但依稀可以看到坡坝上似乎有一个涵洞。他沿着山坡手脚并用地爬着,石头在他脚下落得哗哗响,他终于爬到了洞口,伸长脖子向里面喊:喂——有人——
他只喊了一半就停声了:这个洞的里面已经完全坍塌了,大小石块将洞塞得满满的。
他心里也像堵了似的难受地垂了头,又手脚并用地爬下来,转向另一个洞口。
所有的人都学着朱伟峰的样子,挨个挨个地搜索洞口,掀开残留的破木板,仔细检查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他们不停地喊话,期望有人答应。可将近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找遍了山坡上下的洞口,除了一堆残留的炸药,没有找到一点儿生命的迹象。
累极了十四个人瘫在石堆旁。
会不会是报信的人说错了地方?
也许有别人来过了?他们的同乡或者家人?
也许这三个人等不到救援,自己出来了?谁会在孤岛一般的死亡之地等待这么多天?
又或者,他们出来时,不幸遇上了余震?
这个念头一出,全体人不说话了。他们无言地注视着满山遍地的大小石块。
朱伟峰站了起来,他四下里走着,仔细地查看周围的环境,他发现在山坡的另一面,似乎还有个洞口。
朱伟峰马上向那个方向走去。
果然是一个洞。而且,洞上还有一个醒目的标志:六号井。
这个洞的位置比较高,看起来是个相对安全些的地方,洞口外有一些落石,所以一开始站在下方的他们没有发现这里。
也许“六”真是一个幸运的数字吧,朱伟峰马上爬上去。他刚俯下身对着洞口喊了一声:有人吗?就感觉到异样——
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听到了回音,而是他感觉到了一种气息——
朱伟峰后来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反正我一伸头就感觉到,那里面有人。
这一定就是生命的气息!生命是顽强的,人类是坚韧的。无论灾难多么残酷,求生的本能会让生命一次次闪烁出不屈的光芒。
激动中的朱伟峰马上又一次大喊:有人吗?
回音中,他清楚地听到了微弱然而是真切的声音:我——在这里——
顺着声音搜去,通过手电筒照射发现有三个人在矿洞深处。
这时候朱伟峰才看到,这个洞口已经垮了一多半了,只留下一个很窄的入口,勉强能挤进去一个人。他带蒋建东、杨佳明、王利均三名队员向矿洞里爬去,爬近了终于发现有三名矿工,其中两个人腿断了,另一个的一只胳膊被山石压着,三个人都不能动弹。他们找来圆木简单支撑了一下,把被压的矿工挪出来,三个队员一人一个背上矿工向洞口艰难爬去。就在这时余震再一次袭来,整个矿洞不断摇晃,磷石纷纷滚落,砸在队员的身上,三名队员的头盔都被砸出了洞。朱伟峰撑住圆木嘶声大喊道:你们快走,我掩护!
三个兵手脚并用在满地砾石的地上尽快地爬行,出了洞口的前两个把伤员往地上一放来不及安置就赶紧返回接应他们的教导员。就在朱伟峰的两脚刚刚挪出洞口的一瞬间,整个矿洞全部塌陷。
烟尘四起,地上刚刚脱险的三名矿工抱住队员们放声痛哭。
三名矿工果然都找到了,而且看起来,他们的生命暂没有危险了,队员们的兴奋就别提了。朱伟峰和同来的志愿者医生一起帮助伤员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安排军械员傅江华带三名队员销毁残存炸药。
一切似乎都处理妥当了。搜救小队的任务似乎也完美地完成了。小队如果就此撤离,那么,赖元平的故事也就不会再存在了,他会成为民政部播报的六万余名遇难者中的一员,并且像他们一样,成为家人和朋友心中永远的伤痛,
但细心且谨慎的朱伟峰再一次直起腰回过头来,现在,站在这个位置上,他又看见了不远处的墙沿周围,竟然还有很多个洞口。朱伟峰作出了一个看似平常但却是伟大的决定:他要求大家再仔细地把所有洞口搜查一遍。
从内心里说,我是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朱伟峰自己坦白地说,出发前告诉我们的就是三个人。三个人都找到后,他们也说,没有人了。
但我还是想再确认一遍。不能留下任何遗憾。
他们再一次细细地搜索了每一个洞子,呼喊、敲击石壁,除了一个洞中的湿地上有五具遇难者遗体外,再也没有人了。
这五个人显然是被人抬着放到一起的。洞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五个遇难者并排躺着,周围爬满绿头大苍蝇。朱伟峰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苍蝇,以至于后来回来好多天了,一提起这些恶心的绿头家伙,千难万险都没有皱过眉头的朱伟峰都忍不住想吐。
但当时,朱伟峰还是忍住了难受,他想:不能让这五个可怜的兄弟就这样躺着。于是,他在洞外扫视一下,选了个向阳的地方,挖好一个坑,就抬出一具。
靠近洞口的第一具抬出去了。按程序做了入殓前的处理记录。然后下葬。
第二具也挨着洞口,他就是赖元平,只不过这时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此刻的他,蜷缩在地上的身体爬满苍蝇,耳后的两处伤口,已经化脓生蛆,他浑身僵硬,恶臭不堪。
第二个坑也挖好了。两个战士一人一头抬起声息全无的赖元平朝坑边走。就在这时,一旁站得很近的朱伟峰发现这个人的右手食指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看错了?
按照规定,处理遗体前都要进行确认的,之前队员们已经检查过了。
朱伟峰让他们把人放下,再一次打量着面前这个人:他极度消瘦,毫无声息,这么近的距离,也完全感觉不到之前在六号洞口救那三个人时的生命气息。且就这一会儿工夫,那一堆飞走的苍蝇又回来爬满了这人的身体。朱伟峰忍住难受蹲到赖元平身边,赶开嗡嗡响的苍蝇,他脱掉手套,伸手摸了摸,确认没有鼻息,捏住手腕,半天,也没有感觉到脉搏。四肢是硬的,身体冰凉。
赖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