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日,震后一个半月了,她回北川。
这是地震后,她第一次回到家乡,回到他和她曾经相亲相爱的地方。
家是没有了,废墟尚在;她没有进去,也进不去了。她想找他办公的地方,但是不行,并不是记忆出了问题,而是现实让她茫然,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么熟悉的街道和楼房都到哪儿去了,面前的一切让她十分陌生。
在一个略似相近的位置上,她跪下,点上香。
女儿在一边哭泣,像之前的所有日子一样,女儿每天都在哭泣,每次的哭泣中都会埋怨她没有及时回去寻找亲爱的爸爸。
她抱着女儿心里像刀绞,可是她没话说。她能说什么?她敢说什么?那样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不在了,她居然都没有去找他。
地震当天,在绵阳上学的女儿一直在找他们,她打完了自己手机的两块电池,又把她所有同学的手机的电池都打完了,也没有联系到他们。女儿那时以为,爸爸妈妈都失去了。
当母女终于见面的时候,女儿看着李丽华的身后,第一句话是:爸爸呢?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说不出完整的话。
女儿疯了一般地捶打着她的肩膀:你为什么不回去找他?你为什么不救他?
她只有哭泣无法应答。
女儿一遍一遍地说:也许爸爸当时只是被压着了,并没有死,他在等你去救他。
就算爸爸当时已经不行了,但是他一定是在等着你,想见你。
你要逃命你可以逃啊,可是你完全可以先赶去见他一面,听他说一句话,握一下他的手,或者,至少,知道爸爸到底是被埋在哪里——
她无言,面对女儿的质问,她无法回答。
她久久地跪在丈夫遇难的疑似地。她知道,在他的废墟前,她连个说声“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
我活着,活着的人要面对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灾难这么大,我们工会的工作很重要,我觉得我们就像是也应该是员工的娘家吧,我们要做他们的依靠,所以我必须要和员工们在一起,我不能丢下他们。你不会怪我的吧?你一定不会。
托他们帮忙带衣服的同事蒋宁说,丈夫当天中午还去了一趟学校,把衣服给自己的孩子送去了,丈夫当时送完衣服就说要回办公室,因为上班的时间要到了,所以,没有停留。
按时上班的民政局的十二名工作人员,无一生存。
那个他送衣服去的孩子在北川中学,也没了。
她带去了煮蛋,在废墟前放着。
你回来吧,她流着泪说,以后你早上煮蛋我一定吃了,两个都吃。
两只鸡蛋像两只眼睛,无声无息地、直直地、空洞地望着她。
李丽华现在上班的地方,在安县,公司临时借用的一栋办公楼的五楼。这也曾经是她到北川前工作过的地方。
在向我讲述完她的故事后,我们沉默地坐着。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面前这个看似坚强却又十分柔软的女人。正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下班的铃声。完全是下意识地,她看看了表,又盯了一眼电话机,但电话机安安静静。
她说,地震前,每天下班铃一响,办公桌上的电话也就会跟着响,是丈夫打来的,问她,晚上想吃什么,他下班的路上去买。她一般不说,随便。她知道丈夫会说,随便是什么?我做不来。她总是会想出一些七七八八的花样,如果她实在没有花招了,丈夫就会说,今天吃××吧,我看见有新上市的××菜。丈夫会如此这般地讲述一下这道菜的制作过程,讲得她口水直流,然后她会欢欣鼓舞地说, 好好,就吃这个。
她会在公司再耽搁一会儿,作为工会主席她一天有忙不完的事,员工们家里家外、大事小事,甚至夫妻不和、孩子不乖都会找她讨方法。然后大约六点半钟,她离开办公桌,站在窗前,她看着窗外,做好饭的丈夫一定是从家里出来到公司来接她的,就站在楼下等着,然后她快跑着下楼,他们一起回家。
他们通常几分钟后就会到家。
一推开家门,就会闻到饭菜的香味。
但是今天,下班时刻,这个办公桌上的电话没有响。
它永远、永远不再会为一个人响起。
李丽华盯着电话机的眼圈渐渐地红了,她站起来,离开办公桌,站在窗前,她看着窗外。
我悄悄地起身,没有跟她告别就离开了。我知道李丽华一定还站在窗前向下看,她也一定看到,丈夫左平站在楼下,她看到自己飞快地跑着下楼,冲上前去挽着丈夫的手臂,然后和地震之前所有的日子一样,跟着亲爱的丈夫一起,唠唠叨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